我清楚自己的能耐,老胳膊老腿,跑起来,绝对拉不住泥鳅一般的小丫头,索性当好人,放她出去看菊花,不过,回来得交一篇诗。
这是小学语文教师的必杀技,把一窝的傻孩子糊弄出去,在校园里晃荡两圈,回头就每人交一篇《可爱的校园》,坦白说,我在里面混了九年,(我们的小学是连幼儿园的)愣是没觉出它哪里可爱,毫不客气地讲,实在是难看的要命。
一篇作文要六百字,足以让我们搅尽脑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多厚道啊,只要她交一首绝句,五言七言悉听尊便,撑死也就二十八个字。这么客气了,小姑娘有必要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吗?
菊花开的正灿烂,细细的花丝逶迤地垂着,就像歌台的年轻的女子拖着的长长的水袖。菊花没有什么香气,这既是遗憾也值得庆幸,起码人们爱的是她的姿态,无论是真心喜欢还是附庸风雅,她还不至于沦为那不可靠的香气的载体。
影园的菊花品种很多,我所能分辨的只有她们颜色上的区别。《连城诀》上提到过一种绿菊花也被我找着了,名字我是不记得的,不过姿态倒还别致。我一向对美丽缺乏敏锐的直觉,可以用的形容次也单薄的可笑,然而我相信我所见的这一切是美丽的,美丽的足以让我怅然。
弹指红颜老,刹那芳华。
我是个顶无趣的人,总是在不合宜的时候把原本好端端的气氛弄拧,然后还会觉得自己很无辜。
着实可恶。
纤巧的身腰,绊色盘云罗衫衬紫黛褶裙,花影窸簌,灵妃从花径的那头走来,人淡如菊。
我倒有些愣了,不明不白的身份,叫我行礼不是不行礼也不是,一时间惶恐的竟有点想逃之夭夭。
最后,硬着头皮上去,略一作揖,算是含混过去了。没理由要家庭教师对女主人行主仆之礼吧。
“清儿姑娘住的还习惯吧。”灵妃在小径旁边的石椅旁停下,连忙有丫鬟用佛尘拂净上面本来就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垫上一个锈金丝线的褥子,她却没有坐下去,只是捉着我的手,款款地说话。
“下头的小丫鬟老妈子笨手笨脚的,想必叫姑娘很是尴尬。”
“哪里,我一向马虎,对有些事是不大在意的。”
“清儿,我们走吧,这花开的也忒没意思。”伊若看不耐我们的绵里藏针,伸手要拉我走。
“这孩子,要么叫先生,要么叫姐姐,哪有直呼名字的道理。”灵妃不放过任何扮演慈母的机会,“瞧你,一脑门子的汗,读书呢还是疯玩?过来,姨娘给你擦擦。”
“姐姐?父王可是要我管她叫姨娘的。”小丫头不动声色地就把我往火坑里头推了。有志不在年高,作恶无须及笄。
“是吗?”灵妃笑得有点不自然,乌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嗳,道行不够深,真正的名门贵妇对待老公打野食这种事情是应当视而不见,见了也要兴高采烈,多了一个人帮她伺候相公。
“是公主记错了,王爷是让她称我姑姑的来着,可惜清儿承受不起。”我淡淡地回应。
伊若似笑非笑地在我们两个的脸上瞅了瞅,小小的手攥着我的食指,忽而坚定地说:“我们走。”
我被动地与她一道离去,父女俩一样的脾性,凡事只有他们才能做主。
有侍女过来,焚起一炉百合香,这是我喜爱的气味。在小小的书斋里,一缕青青的细烟垂直地抽着,袅袅的烟线笔直地向上。烟在顶端打了个松散的结柔柔地飘散开去,屋里弥漫着沉甸甸的香气,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两个人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动的韵律。
我独自暗暗地望着那条烟线发怔,伊若正坐在桌前挖空心思地拼凑诗句。平平仄仄,还要顾及压韵,用词须雅致,不落俗套,委实叫人作难。
“写诗呢,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感情在里头,要让别人看懂你想表达的意思,至于方法技巧,倒反在其次。真正言之有物的诗,即使平仄不是那么讲究也无伤大雅。如果用词上能够斟酌一下,那就更好了。”我努力回想林黛玉当初是如何教香菱写诗的,好象人家的原话不止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没必要把自己伪装成林妹妹那样的才女,装的太满,容易露馅。
“那大白话也行?”她挑衅地望着我,毛笔的尾端抵着下巴。
“怎么不行,你听着‘我是轻轻悄悄地到来,象水面飘过一叶浮萍;我又轻轻悄悄地离开,象林中吹过一阵清风。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象想起一颗夏夜的星;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象忘了一个春天的梦’。怎么样,不也很美。”这是沈紫曼的一首诗,当年颇得我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