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否认他的婚后生活是幸福的,吴景芳把这个家里里外外都照顾的妥妥帖帖,让他在那个衣食尚且难以得到保障的时代能够心无旁骛地完全脱产读书。只是每个阶段人对幸福的定义都有所不同,渐渐的,尤其是进入大学以后,他开始觉得跟妻子无法沟通。吴景芳自是听不懂量子物理,更不明白什么是黑洞;吕承志也没有兴趣了解现在粮食跟肉菜是什么价码,对于市井笑话也不能理解。遇见志趣相投的教授爱女是偶然,与妻子分道扬镳于是顺其自然地成了必然。
人就是如此奇怪,如果当初吴景芳跟他吵了闹了撕破脸了让他足以骂一声“泼妇”了,吕承志大概就不再有任何负罪感。但问题的关键是她没吵没闹,揣着离婚证书最后一次走出这个家的时候她还依老例给他夹衣里缝了五十块钱。于是他愤怒了,不安了,背上负了沉重的枷锁了,心中愤愤不平了。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原谅自己,千错万错,自己永远都是站在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的那边。
第 13 章
吕承志心中无端的烦躁起来,冲正围着炉灶忙碌的两个女人嚷:“有什么好麻烦的,到了美国,我会让女儿饿到?”
“吕品天嘴巴刁,早上吃不来太油腻的东西。你们外国人吃的那一套她都不要吃的。”吴老板头也不抬,继续向远房表妹传授做菜的关键。她不知道,在异国他乡,水土所限,同样的菜蔬都是不同的味道,就算再高明的大厨也无法烹制出家的滋味。
吕承志有些讪讪。他的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有愧于这双母女,他们全家都有愧于吴景芳;只是脸面上是无论如何都拉不下来的。人性的鬼祟和自私,越是觉得有愧,越是趾高气昂,仿佛把对方压到低一等自己的地位就心安理得起来。古代贵族肆意凌辱奴隶而不觉有愧,无产阶级的历史教科书批判他们没有仁道,却不曾想起,我们在屠杀动物作为我们的食物时仁慈又在哪里。
吕夫人皱眉瞪了丈夫一眼,后者立刻噤口,安静地退出了厨房。
吴老板很快对自己感到不满了。她看见她,这个夺走她老公破坏她家庭的女人,怎么能若无其事呢?不说指着鼻子骂,至少也应该义正严词地训斥两句,不说训斥两句,也得刺她两句。让她难堪一阵,也好出出自己心里的恶气。可是,她竟然提也不提前尘旧事,好像从头到尾她都无所谓似的,还在这里古道热肠地教授她该如何扮演好一个后母的角色。这个光鲜漂亮优雅端庄的表妹会怎么想?肯定会觉得她很无能。
吴老板对自己非常不满,一时心里窝囊起来。她乱了分寸,端不住笑脸,又不知道该如何破口大骂。她是市井小民,却不意味着她就是泼妇。论及修养人格,那些满腹经纶的人物未必来的比乡野鄙民高尚。
她确实怨怼,心里有火,像个炸药包。可是炸药包放的时间长了,被自己的泪水汗水浸润了,哑了潮了,点了导火索也成了哑弹,无可奈何的发作不了。她记得戏文里有句话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原来不是豁达,而是无奈。爱恨皆蒙上时间的尘埃,淡了散了看开了想透彻了,也就是这么回事,再惨也不过苟活。她不是已经独自拉扯着女儿苟活了十三年了吗?
女儿,女儿,对,他们回来是要带走女儿。吴景芳狠狠瞪了吕承志一眼,带着怨毒的愤怒。他高高在上,现在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肯再留给自己。转念想到他们劝说自己的话,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好,目光又可怜巴巴下来。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又最坚强的生物,她们唯一的准绳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当初争女儿是这个原因,现在要把女儿推开自己的身边也是这个原因。
她讨厌前夫的贤妻,却担心自己要教不会对方饭菜的话,她的吕品天就会挨饿。所以她尽心尽力地教着,心中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你吕承志不是意筹志满以为自己娶了个天仙吗,原来不过尔尔,连碗白粥都不知道该怎样熬给你喝。于是她的心情又稍微愉悦了一些。她向来想得开,否则八十年代,这座南方小城里独自抚养女儿的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如何有勇气支撑着走到今天。
邹扬坐末班车回家,从车站到爷爷看鱼塘的小屋还有一里地的距离。他背着书包跑到红砖黑瓦的小屋里,爷爷看到孙儿欣喜若狂,他没料到小孙孙这么晚了还会回家。小屋里有锅有煤炉,爷爷硬是给他做了一碗鲫鱼汤。他知道孙子在食神居里吃的好,却还是依老人的执拗的私心觉得还不够,要多补补。
鱼汤热气腾腾,在他脸上凝结成水珠,然后沿着面孔滚落回碗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不能留下天天,虽然他舍不得她离开。他一点也不觉得天天眼角的月牙儿难看,可是别人会嫌弃难看。面对别人同情或者鄙视的眼神,她一定会难过。人在青春年少时会不会都有这样一种仿佛自我牺牲般的古怪情怀,只想着所有都是为了她好,哪怕自己再不愿意也咬紧牙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