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傻了。他腿脚发软,不知在向哪跑,有人不要命地冲上来向对面扫射,把他拖进壕沟,子弹擦着他们的耳朵,像死神呼啸的叫嚣。

“他狠狠骂了我一顿。我那会儿,那子弹,我吓蒙了,动不了。他骂,还是不是个带把儿的?你不要命了?乱跑什么?!”

赵锐模仿着海钢的语气,惟妙惟肖。

“我说,你就不怕吗?他说怕啊,怎么不怕,怕有用吗?怕也不做怂包软蛋!”

周海锋轻轻笑了。

“你学得真像。以前,他训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小时候他调皮捣蛋,常常被哥哥训,一边训他,一边帮他收拾烂摊子,在爸妈面前把坏事都揽到自己头上。

赵锐笑了笑,笑容遥远,带着温情。

“我们在猫耳洞里,他常跟我提你。”

周海锋转过头:“他都提我什么了?”

“骄傲,特骄傲。说他弟弟跟他不一样,成绩好,听话,懂事儿,学啥会啥,样样比他强。”

他说起弟弟时,话总是很多,那自豪的表情,要有根尾巴,能翘到天上。

“就是学口琴忒笨,教老半天,就学会一首曲子,想多教几首都没来得及。”

赵锐记得他脸上的遗憾,和这句话之后的沉默。

周海锋没有说话。松涛阵阵,暗夜中沙沙轻响,似乎怕惊醒了大山的沉睡。

“他老吹,吹他自己口琴多棒,可惜那会儿上哪儿找口琴去,要不然,还真想听听这小子是不是吹牛。”

赵锐轻轻笑了一声,历尽铁血的面容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

“有时候唠嗑,等不打仗了想做什么,你哥说,他想开个店。挣点钱,供你上大学,你有出息,一定能考上大学。如果能活着回去,给父母养老送终,看着你长大,成材。这辈子,不求别的了。”

赵锐抽出一支烟,点燃。周海锋很少看到他抽烟。火光亮起,照着赵锐刀削斧凿的下颚,他静静地笼火,烟雾慢慢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孔。

“你哥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他给我们看那女孩儿的照片,哥几个老羡慕了。”

赵锐抽着烟,笑了。

他总把那照片藏在胸口前的口袋里,宝贝似的,一直揣着。在猫耳洞里熬不过去的时候,轻轻拿出来看着,像看着另一个世界。

“那回,他伤得很重,他跟我说,要是我先活着回去,找着那姑娘,跟她说一声,嫁人吧。我说,你天天揣着人照片儿,想撂挑子跑啊,姑娘非揍你不可,我可不替你挨揍,你快点好了,自个儿回去对姑娘说去,看她打不打你。”

赵锐述说着,语气就像说起昨天的事,又像很遥远。

他顿着啤酒瓶,酒瓶顿在地上,他却似是忘了喝,只是注视着辽远的地平线。

“你哥说,等他哪天办婚礼,找我当伴郎,多发我两包喜烟。”

眼前是那天的那张笑脸。穿过层层的年月,赵锐也跟着笑了。

“这小子,这小气劲儿吧,两包烟就把我打发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山的那边说话……

“我像他吗?”

半晌的沉寂中,周海锋开口。

赵锐转过头,看着周海锋。

月光如洗,照着夜色中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在迷蒙的烟雾中间,是另一张年轻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