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下头的姬人们沉默了许久,方才有一个容长脸的膝行上前一步,磕了个头便凄声说道:“伯爷,那时候安化王到庆王府强索我等,庆王千岁慑于安化王淫威,不敢不给,我们一回来,安化王便强要我们在席上献舞。雪姐姐性子刚强,便让我们拿出之前在总兵府排练的那一出歌舞,可谁料就在席间,姜总兵借故离席,没多久安化王突然摔杯发难,让伏兵杀了那三位公公,紧跟着又下令别人出府作乱。”
她一个女子,对于那时候骇得她心惊肉跳的事件,也只能讲到这般程度,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安化王分派了这些之后,却留下了我们,又叫了雪姐姐上前伺候他斟酒,突然抓着她的手腕质问之前那一出歌舞是不是在讽刺他。雪姐姐因为不想连累我们,竟是自个儿担当了下来,安化王便留下了她,让人把我们都押了下去,谁知道……”
说到这里,那个容长脸的歌姬终于忍不住,竟是伏在地上哀声痛哭了起来。这时候,旁边一个个子稍矮的圆脸姬人便接上了话头:“伯爷当初在总兵府看了我们的那一出歌舞之后,赏赐了裙刀六把,是雪姐姐一时促狭,只将其中一把呈给了庆王千岁,其余五把便是我们这些要好的分了。庆王千岁最喜爱雪姐姐的歌喉,于是便把那一把也赐给了她。所以今天从庆王府过来,其实她早在身上藏了那两把裙刀。”
“一把杀了朱寘鐇,另一把用来自尽么?还真是预备得齐全,想来是不想让别人肮脏的血玷污了自己。”
徐勋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即走到早就完全没了气息的塞上雪跟前,突然解下身上那一件血迹斑斑的灰色大氅,屈膝蹲下盖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候,张永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尽管在宫中那么多年,见惯了世事,可那些只有州县官员为下头贞节烈妇求表彰的事,竟然活生生发生在了面前,就是他也不免动容。
见那三十多个姬人多数都是神色呆滞,张永便沉声说道:“塞上雪手刃逆贼,又不屈自尽,此行可嘉!先行厚殓,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厚葬!”
“不止要厚葬,而且我会上书朝廷表彰其行!”
想到就算今次自己没有及时赶回来,张永也没有及时阻截周昂等谋逆将士,可安化王朱寘鐇竟是死在一个姬人的手中,足以让叛军军心大乱,徐勋便忍不住再次瞧了瞧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想想他在大明朝的这些年,见过的女人其实也不少了,有贪慕富贵的,也有贪得无厌的,然而,其中却有一些拥有不逊于男儿的铮铮铁骨。
小丫头在秦淮河文德桥上那纵身一跳;沈九娘和唐寅患难夫妻,却恐阻了他似锦前程,几乎舍下丈夫爱女飘然而去;玉堂春以死相逼首告鸨母;现如今又多了这么一桩。然而,前头三桩都是以大团圆亦或是喜剧收场,现如今的这一出,却是以这样的惨烈结局收尾。
徐勋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姬人们大吃一惊,但有人感动叩谢,却也有人出声说道:“平北伯高义,倘若雪姐姐泉下有灵,必然会心安的。只是,雪姐姐并非庆王府上了宗谱的正经姬妾,而且身在乐籍……”
“身在乐籍又怎么了?”徐勋眉头一挑,随即淡淡地说道,“大明律上写得清清楚楚,但凡能捕获谋逆者,民授以民官,军授以军职,仍将犯人财产,全给充赏。虽则安化王身为宗室,但既然谋反,便适用大明律,而且死了和捕获也差不多。塞上雪就算身在乐籍,但只要是大明子民,便当受赏,如今她人既然已经香消玉殒,这嘉奖更是理所应当。张公公,我这大明律没记错吧?”
张永虽是对塞上雪的刚烈颇为触动,可见徐勋引经据典,他不得不担心正在气头上的徐勋说到做到,真的把整个安化王府的财产充公了赏给这么一个乐户姬人,此时听到徐勋仍是旨在表彰,他立时点了点头。然而,徐勋得到他的附和之后,却不等说话便开口说道:“还有你们,既然被安化王从庆王府要了出来,那从此之后,便和庆王府再无半点瓜葛!我从前曾经对总兵府众将说过,若是能够教鞑虏数年之内不敢犯边,我也愿意出面向庆王讨要女乐,以为军中上下娱情!你等的契书,回头我就上庆王府去要!”
众姬人听张永说厚殓厚葬塞上雪,徐勋又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要为塞上雪求表彰,紧跟着更是说会将她们从庆王府要出来,一时都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因为徐勋刚刚解下大氅遮盖塞上雪的举动,一个素来泼辣的舞姬忍不住眉头一挑说道:“平北伯的意思是,要我等专为宁夏镇上下军官表演歌舞么?”
“不是宁夏镇上下所有军官。”徐勋微微一笑,见这些妙龄女子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为此次血战之后大胜归来的将士!一出歌舞之后,将会当众宣读功劳簿,让宁夏城上上下下都看看今次立下战功的人都有谁,当然,今夜平叛的功臣也同样在其中!尔等若是有看中了谁愿意委身相许,那就尽管说出来,只要是没有妻室的,我必然成全!”
身在庆王府,尽管乐籍的姬人们看似锦衣玉食,但却依旧是王府的奴婢,本以为徐勋便是把她们要了出来,也不过是当成玩物一般,可此时此刻听到徐勋竟是开口说,让她们自己挑那些有功将士,而且还是没有妻室的,那便是许了她们一个归宿,一时间谁不感恩?一时间,随着一人盈盈下拜谢恩,其他人也慌忙重重磕头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