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问:“他们何时走的?”
“昨日刚走。”
行止略一沉吟:“大部队行程慢,还带着伤兵,更走不快。我们兴许还能比他们早些到王都。”
沈璃道:“现在便回。”话音一落,她看了行止一眼,接收到沈璃的目光,行止只笑了笑:“王爷不必忧心。行止还没有那般不济。”沈璃一默,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径直驾云而去。行止也登云而上,跟在后面。
地面上的守将目送两人飞远,问一旁的小兵:“……三子,是我多心感觉到了什么吗?”
小兵道:“副将,我也多心了……”
行止与沈璃自然比大部队要走得快许多,是以他们回到都城之时,凯旋的将士还未到。但街头巷尾却难得地挂起了讨喜的彩旗,沈璃在云头看见民间的旗子,欣慰道:“每次出征,最爱带着胜利而归的时刻,看着他们挂出的彩旗和大家欢呼着的笑脸,我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那么有意义。”
行止微怔,望着她扬起微笑的侧脸,也不由得弯了眉眼。“嗯,王爷有抱负。”
看见自己的府邸,沈璃道:“我这一身太脏,直接去面见魔君太没礼数,我先回府沐浴一番,神君可要先行进宫?”
“我……”他刚开了个头,忽听下面一声女子的凄厉号哭:“王爷!王爷!你回来呀!”
沈璃眉头一皱,往下一看,只见肉丫拎着水桶,哭着从客房里跑了出来,趴在地上便开始痛哭。沈璃忙落下云头,走到肉丫面前:“何事惊慌?”肉丫一抬头,看见沈璃,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呆呆地盯着她,好似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一样,沈璃皱眉:“怎么了?”
肉丫扔了桶,双手将沈璃的腰紧紧一抱,哭道:“呜呜!王爷!有妖兽!老是欺负肉丫!”
但听“妖兽”二字,沈璃只觉得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问话,忽听“砰”的一声,客房的门被大力推开,一个浑身冒着热气,只围了张棉布条在裤裆处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死丫头!烫死本君了!看本君不剥了你的皮!”
话音一落,一阵凉风吹过,散去男子眼前的雾气,他望着院子里多出来的一男一女,一时有些怔神。沈璃也望着他被烫得红通通的身子微微眯起了眼:“你是何人?”
男子静默,院里只有肉丫抱着沈璃不停抽泣的声音:“王爷,王爷……”
知道了眼前女子的身份,男子通红的脸渐渐开始发青。其时,一件白色外衣倏地将他罩住,行止淡淡笑道:“拂容君,天君可是未曾教导你,要穿好衣裳再出门?”望着行止脸上的笑,拂容君不由得背后猛地一寒,他忙退回屋里,甩手关上门。
院中再次静了下来。沈璃僵硬地扭头望向行止:“他?拂容君?天孙?”
看见行止垂了眼眸,轻轻点头,沈璃嘴角一抽,默然之后,她拎起肉丫的衣襟,满面森冷:“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住进王府?”
肉丫泪流满面:“肉丫也不想的啊!可……可这是魔君的命令!肉丫也没有办法啊!呜呜!”
放开肉丫,沈璃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听她声泪俱下地说道:“王爷说什么‘闭关’,明明就是自己跑了。后来宫里来人,把变成王爷模样的嘘嘘从床上抓起来,抖了两下嘘嘘就变成鸟了,他们把嘘嘘带走,说再也不还回来了。呜呜,肉丫好伤心。后来,又听说拂容君要来魔界,魔君安排他这段时间住在王府里,让肉丫伺候他。可他好难伺候!吃饭老是挑剔,气得厨子不肯干了。他又爱随手扔东西,张嫂也不干了。所有事情都让肉丫来干,连洗个澡,也要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地叫唤,呜呜,这么麻烦的人,王爷你打死他好不好呀!”
“放肆!”门再次拉开,拂容君怒道,“什么奴才竟敢这么说话!”
沈璃把肉丫一揽,往身后一护,冷眼盯着拂容君:“我的丫头便敢如此说话,拂容君有什么不满,沈璃听着。”
拂容君想到她生吃妖兽的传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移开了眼神:“我就是……说一说。”
“拂容君下界沈璃不知,先前冒犯了,但且容沈璃问一句,拂容君在天上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到我魔界来找不痛快?”她言语冰冷,表达直接,毫不掩饰心里的轻蔑,“难道你不知,前些日子沈璃逃婚失败,现在对你……很是看不惯吗?”
仿佛有杀气扎到肉里,拂容君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这家伙……他一头冷汗直流,这家伙果然不是能娶回去的女人啊!
若说拂容君先前还对沈璃侥幸地存着一丝一毫的幻想,此时便是幻想尽灭。他清了清嗓子,强撑着场面道:“本……本君只是听闻魔界因墟天渊中妖兽逃出,瘴气四溢,所以好心来为魔族之人驱除瘴气。王爷怎能如此……”他一顿,换了个委婉的词道:“不客气!”
沈璃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脸阴柔之气,穿着花哨,连头上扎的发髻也用了闪瞎眼的金龙玉簪,当即一声冷笑:“仙君说笑呢。本王这叫不客气吗?本王这是彻头彻尾的鄙弃!”
拂容君除了常常被他那皇爷爷嫌弃以外,数遍九十九重天,哪个仙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他当即一恼,扬声道:“你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吗?你凭什么这么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你是不是以为本仙君没本事?我告诉你!别的本仙君不敢说,若要论净化这一本事,除了行止神君,这天上天下谁比得过我,你信不信我把你……”
“别吵了。”行止忽然插进话来,他淡淡地望着拂容君,“仙君此次到魔界,天君可知晓?”
拂容君看了行止一眼,不大自然地挠了挠头,这个神君虽然表情一直淡淡的,偶尔还会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拂容君一与他说话,便会下意识地皮肉一紧,拂容君规规矩矩地答道:“自是告诉了天君的。皇爷爷还让我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帮帮魔族百姓。”
借口,不过是想让他与沈璃发展感情!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背后含意,但却都懒得戳破。
沈璃揉了揉额头,心道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只好与拂容君待在这同一屋檐下了。忽然,身后的行止正经道:“如此正好,今日天色尚早,拂容君方才也沐浴过了,一身清明,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势头。”他指了指院门:“仙君快些出门吧。”
“啊?”拂容君愣然,沈璃也微感讶异地望向行止,明知造福百姓不过是个托词,神君这是……沈璃了悟,在欺负拂容君啊。
“方才来时,我见都城东南角瘴气稍显浓郁,拂容君今日不妨去那处看看。”他点明了地方,让拂容君骑虎难下,拂容君唯有点了点头,认命道:“好的,神君……”
待拂容君走后,沈璃不由得问道:“他可是……得罪过神君?”
“王爷何出此言?”
“没……只是觉得,神君好像在欺负他。”
行止但笑不语,沈璃也不便再问,让肉丫去准备热水,便回房沐浴去了。
待得小院无人,行止只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地呢喃道:“我只是……看见他就忍不住来火气。”一声叹息,行止低低一笑:“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璃收拾好自己,一身清爽的与行止入了魔宫。其时,尚北将军快马加鞭紧急报来的折子正放在魔君的桌子上。看完尚北将军写的内容,魔君还没来得及将青颜与赤容叫来,便听见门外有侍者通报道:“君上,王爷和行止神君来了。”
魔君闻言一愣,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默了一会儿才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魔君理了理衣袍起身相迎:“行止神君大驾光临,魔族有失远迎,还望神君恕罪。”
“魔君客气了。”行止一笑,“我此次下界,本只为重塑墟天渊封印而来,不欲叨扰魔君,只是碧苍王需要一个证人……”他往后一望,沈璃立马行了个礼,解释道:“魔君,沈璃此次当真没有逃婚!我去边境,只是为了斩杀妖兽。本来是打算与尚北将军一起回归,但……遇到了意外。”
魔君看了沈璃一眼:“人既已回来,此事便不必多言。且先前我已听墨方说过,你此次立了战功,便当你将功补过,违背王命之事,我也不追究了。”
沈璃心头一喜,她虽自幼胆大,但心里还是对魔君有些敬畏,此时知道逃过一劫,垂下脑袋,难得稍稍露出了小孩一样偷得了糖沾沾自喜的模样。
行止见她如此,不由得目光一柔。
魔君的目光静静扫过两人的脸颊,而后开口道:“神君远道而来,不如在魔界多待些日子,以让魔族尽地主之谊。”
“如此,我便叨扰些时日。”
魔君点头,扬声唤来一个侍者,着他在宫里布置一下行止神君的居所,话刚起了个头,行止便截断道:“魔界之中,我目前只与小王爷最是熟悉,不如让我住在王爷府里,她也正好领我看看魔界的风土人情。”
沈璃一怔:“可以是可以……”
银色面具后的眼睛在行止身上停了许久,最后道:“如此,便这么定了。眼下我想与璃儿讲点家常话,神君可去偏厅等她。”行止点头,侍者领着他往偏厅走时,他脚步顿了顿,听魔君对沈璃问道:“伤呢?”
“没大碍了。”
“拂容君下界,我令他也住在你府上,多了两人,可要再添奴仆?”
“约莫不用,对了,魔君,可否将我那只鹦鹉还我?”
“拿回去吧,吵死人了。”
掩上房门前,行止微微侧头一看,沈璃正挠头笑着:“是有点吵。”她浑身放松,毫无防备,眼眸深处含的是对对面的人极其信任与依赖的感情。
这一瞬行止忽然想,能让沈璃这样对待……那也不错。
房门掩上,魔君耳郭微动,听见行止的脚步渐远,他忽然静了一瞬,语调微转:“此次去边境,见到墟天渊了吗?”
沈璃一怔,想到墟天渊中那一片黑暗,以及白光刺破黑暗之后周遭那些妖兽,心中的情绪倏地一沉。“见到了。”她没说自己进去过,因为不想让魔君担心。
“里面的瘴气对你有无妨碍?”
沈璃摇头:“行止神君已帮我清除过了。”
魔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望了沈璃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往里屋走去。“随我来。”
行至书桌旁边,魔君打开桌上的一块暗板,手指在里面轻轻一按,脚下气息忽然一动,沈璃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法阵在她脚下打开。她愣然抬头,魔君手一挥,沈璃只觉四周气息涌动,而在这气流汹涌的风中,沈璃的鼻子却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带着几分熟悉和几分森冷,就像……在墟天渊前嗅到的一样!
她心中戒备刚起,周围的风却是一停,沈璃往四周张望,此处是一个宽大的殿堂,正中间铺就的白玉石砖通向殿堂正中。那里有一个祭台,祭台上空供奉着一个盒子。
沈璃问道:“此处是?”
“祭殿。”魔君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沈璃却从来不知魔界有这样的祭殿,也不知这里供奉的是什么东西,而且……这祭殿的入口竟是在魔君房里摆的法阵?
魔君探手扶上自己的面具,微微将它松下,然后慢慢放下,他脸色苍白,唇色微微泛青,像是久病未好的模样,一双黑眸在苍白的脸上出奇地有神,而这……却是一张女人的脸。
“璃儿。”她轻声唤道,嗓音也已恢复成女子的声调。
沈璃没有半分惊异,显然是知道她这副模样的,只乖乖上前,看了她一眼道:“魔君许久不曾取下面具,我都快忘了你的面容了。”
魔君瞥了沈璃一眼,没理会她的打趣,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祭台,然后打开祭台上悬空的小盒子。
“这是你的东西。”魔君说着,从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碧海苍珠,你含着它出生,然而此物力量强大,对当时的你来说是个负担,所以你娘央求我将此珠取走,而我怕有人起邪心打珠子的主意,便对外称它已化为你体内气息。转而将此珠存放于此,待到日后你需要之时再给你。”
沈璃愣愣地接过珠子,她早知道自己出生时含着一颗珠子,但却一直以为那珠子已被自己吞掉消化了,却没想到竟是被单独拿来,在这种神秘的地方放着。
剔透的珠子带着微微灼热的温度,沈璃轻声问:“我娘……也见过这颗珠子吗?”
“自然。”
沈璃的目光忽地迷离起来,她父母皆在千年前对抗妖兽的那场战役中牺牲,她是在战场上生下来的孩子。从小便不知父母长什么样,只有魔君偶尔兴起,给她只言片语地描述一下。
沈璃将珠子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与亲娘有过联系的东西啊。
“吞下去。”
“嗯?”沈璃一愣,“要吃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