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枚糖。拇指搓开透明糖纸,两颗圆球就被她咬进嘴里,仰头含住的样子,又让陆兰庭想起了进食的花栗鼠。
“你想吃吗?”陈望月注意到他目光,又开始翻找,“柠檬味和草莓味,你想要哪个?啊,我只剩下这两颗了,你还要吗?”
她摊开手心,脸上浮现出不舍,陆兰庭一瞬有做了心虚的错觉,好像他是什么会偷小动物过冬粮食的大盗。
她应该是想听到一句谢谢不用了,于是陆兰庭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要啊,这两个口味我都喜欢。”
“……”她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把糖给了他,多少有一点不甘心,转开脸,从头发丝开始生气,那种不用宣之于口就能轻松被他人感知的情绪,陆兰庭嘴角压下一个弧度,手指找到口袋,裹着透明玻璃糖纸的糖球就滑进去。
在平整的大衣表面,撑起两个突兀的凸起。
陈望月气也不气多久,很快就拉拉他衣摆,要他去关心日落。
陆兰庭侧了眼,电车沿途能看到穿城而过的利宛河,冬日白昼的日光总是聊胜于无的,但日落除外,傍晚碎金洒遍,太阳仿佛被河水的引力诱惑,壮丽沉沦在广阔的水面,逐渐模糊边缘,变作一枚缓缓停止燃烧的糖球。
太阳的余晖拥抱着世界,陆兰庭看到她凑近车窗,不畏惧直视太阳,那原本目视如同积木玩具一样的城市,便在她熊熊燃烧的眼底由远及近,她被这壮美的日落所取悦,一点点地转过身,一点点地绽开笑容,睁大眼睛,目光像电影的慢镜头,眨眼时都让人心颤,说出来的却是与浪漫之外的话题。
“我饿了,我们去吃电话线炸饭团好不好?”
饭团,番茄酱和中间加一块马苏里拉奶酪,这就是一份标准的垦利特色美食,电话线炸饭团。
距离车站门口步行需要一分钟的餐车边,陈望月身体力行给陆兰庭展示这个古怪名字的来由。
戴上一次性手套,被切成两半的饭团中间的奶酪拉丝像极了连接电话听筒和挂钩的绳子,她假模假样地放到耳边,“喂喂喂?是陆先生吗,您的晚餐到了,要放到门口吗,还是您下来拿?”
店主很捧这女孩的场,立刻接茬,“一共是十二卡朗五角,先生,现金还是信用卡?”
三个人一起笑了。
付完钱,他们分食同一份电话线炸饭团,穿过过街天桥,踏进这座城市的商业区,这已经是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商场的外观至少落后首都五十年,处处可见泛黄的广告牌,大量空置的商铺,关于北部工业城市的衰退,有太多前人的描写,任何地方的历史都会有潮汐一样涨落的气运,都是自然规律,经济的下行也在行人的精神风貌上如实展现,街道上人们匆匆来往,被城市密不透风的水泥墙或是沥青路面层层覆盖,伪装成相同的不透光的灰色。
唯一的一点亮光,在陆兰庭的旁边。
她敬业地充当万能的美食导游。
这家的烤香肠布丁太咸了,我怀疑厨师的味觉有问题——但是黄油酥饼很美味。
这家可以买到蔓越莓馅饼和苹果挞,可惜已经过了庆典日,不然就请你吃鳗鱼馅饼和肉布丁好了。
嗯,这里原先是一家牡蛎店,其实我对很多海鲜过敏,但爸爸和奶奶觉得他们的浇汁螃蟹和龙虾沙拉很好吃,而且这里的葡萄干卷也不错,所以倒闭之前我们经常来,我喜欢他们桌子上的大号海螺标本,爸爸向店主买了一个,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她絮絮叨叨,从街的这一头讲到街的另一边,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什么无聊的事,经她一说都变得活色生香。
街的尽头,是一家装修复古的礼品店,走到廊下有叮铃当啷的风铃作响,她很有兴致,又有点不好意思,“陆先生,你要不要陪我进去看看?”
又是这样,把请求变成施与的句式,很想看她再露出一次被偷走松果时的委屈表情,但也想看她的笑容,陆兰庭说,“好啊。”
那双眼睛像夜晚到点的路灯那样自动亮起来了,她拉他进去,熟门熟路走到首饰品的展示柜,大都是很常见的基础款,最夺人眼球的是中间的一副郁金香图案的耳环,人造的宝石散发着橙色固有的生机与色彩,像时尚杂志封面上才会出现的隆重款式,其实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显得有点成熟,但完美的脸蛋能够消化一切造型。
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翻到价签时脸上的笑却凝固住了。
“好贵啊。”陈望月说,“算了。”
陆兰庭目光顿了顿,像是诧异,怎么看陈逐源都不是一位会在物质上亏待女儿的父亲。
她出生于本地最有名望的家庭之一,有一个名字和照片经常刊登在本地报纸商业版块的工厂主父亲,陈家除了食品工厂,旗下还有十几家连锁平价餐厅,几间主街商铺地产。即使她长相平庸,凭借家世,她仍然可以在本地区议员,检察长或银行行长的儿子中随意挑选婚嫁对象,陈家纵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在这个被时代抛弃的小城市,她是为数不多真正的上流女孩。
“我已经很会花爸爸的钱了!”陈望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爸爸要给我请芭蕾舞老师,滑冰老师,通用语老师。别的都算了,陆先生,你不知道,学滑冰很贵很贵的,我每周上三节课,一节课时费就是一千二百卡朗,每两周需要磨一次冰刀,专业的冰刀师傅一次五百卡朗,冰球店便宜,一百卡朗两次,可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如果我要出去参加比赛,那爸爸不仅要出我的路费,节目的编舞费,考斯滕的定制费,还要负责教练的食宿费、工资,就算拿了金牌,奖金还不够我换一双冰鞋呢……”
她掰着手指,桩桩件件算给陆兰庭听,最后得出结论,“爸爸愿意是一回事,但是我不想这样,我有很多首饰了,少买这一副也不会怎么样,但是能多上半节课。”
陆兰庭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夸她懂事吗,不太想把这个词放到她身上。
他想起弟弟一月一换的名模女友,想起豪车豪宅流水一样送给情妇的堂叔,想起人生中所有烦恼只剩下舞会的新裙子该挑哪条项链搭配的表妹。
首都上城区的人生是另一种玩法,因为挥霍总有限度,而创下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才是烧钱的无底洞,所以拿不到主要继承权的孩子们常常被鼓励当好信托基金宝贝,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
虽然倒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认真对待人生的人就会被人生认真对待。但他觉得够格匹配更高生活品质的女孩,却对一副六百卡朗的耳环望而却步。
他好像重新学会不公两个字的写法。
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蒙下来。
他视线平平地看过去,玻璃橱窗里,女孩的倒影和他的一前一后重叠在一起,分不出明显界限,有相亲相爱的错觉。她最后摩挲了一下耳环,恋恋不舍的样子,放下的动作又很迅速,被旁边堆在藤编筐里的发夹吸走了注意力。
这次学乖了先翻价签,确认在她的接受范围里,她嘴角就漾起来笑。
从展示的包装纸板上取下一对闪闪发亮的长颈鹿发夹,是那种不规整的戴法,侧边斜插进去,啪嗒扣紧,被撑起来的头发像两只小精灵的耳朵,再把碎发一缕一缕,不厌其烦地从脸颊拨到后面,陈望月转身,用他的眼睛当镜子,“好不好看,陆先生?”
“很可爱,要不要试着把碎发放下来一点?可能会更好看。”
他吐出滴水不漏的赞美,因为总是辅以不冒犯的建议,不让一句话有被误解为敷衍的可能。她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那我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