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阿青的一天

她两手提着食盒,默默走回三慧院。

本来阿青和柳母、嫂子芸娘都是在龙城郊外的家里住,上次匡复军打来后,躲了一次战乱。

回来后,在刁县令、善导大师他们的强烈建议下,犹豫再三,一家人搬到了大孤山东林寺,在欧阳戎曾养病住过的三慧院落脚。

寺里总归是安全些的,也方便柳母养病。

同时,阿青也在悲田济养院找了新活计,悲田寄养院算是县衙与东林寺合办,也能看拂一些……

在夕阳最后一抹天光落下前,阿青走回了熟悉的院子,加快些脚步,推门而入,却不见嫂子芸娘的身影,余光看见阿母养病的屋内隐隐有人影端碗喂药。

“熬完药了吗,阿嫂先休息下来,我来喂吧。”阿青语气无奈,走进大堂,放下食盒,转身进入厢房病榻,下一霎那,她小脸呆住:“老……阿兄!”

只见屋内床榻前那一道看望老妇人的修长身影,阿青惊喜出声。

“嘘。”

欧阳戎将药碗递还芸娘,笑着转头,食指竖立嘴边,眼神示意了下睡着的柳母,朝阿青眨眼。

阿青顿时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很快她小脸收敛表情,声音小到只剩口型:

“阿兄吃了吗。”

欧阳戎摇摇头。

阿青赶忙取出食盒,同时放慢动作,怕吵醒柳母。

不过小丫头并不知道的是,某人这一声示意轻声的“嘘”,其实不只是说给她听的。

欧阳戎保持食指竖立嘴边的姿势没变,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静悄悄的龙城夜色。

……

与大孤山上某户人家的团聚不同。

龙城县市井,热闹一天的街道,正在相续收摊,各自分别。

循着燕六郎汇报的李栗等人踪迹,悄然归来的欧阳戎,并不知道某位宫装少女同样悄然而来。

容真默默行走在龙城县的街道上。

又回到了彭郎渡。

没错,是“又”。

她来此县已经一天了,早晨在彭朗渡下船,绕着这座江南小县城逛了一大圈。

眼下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可这一路却是越来越沉默。

从彭郎渡、到古越剑铺西岸、到狄公闸、乃至于最后算是稍微慕名去了趟折翼渠的檀郎渡,

实地考察了一圈。

她默然了。

在洛阳朝堂与女帝皇宫待了许久,耳熏目染,在容真眼中,这世间任何冠冕堂皇的大义道理背后,都有其人的私心私欲作祟。

就像那些一脸正气向女皇陛下递奏折的官员,各个为民请命,各个都是铁板清臣,可又有哪个不是藏了难言的私心?

容真见多了。

所以,当初她遵从女帝旨意,抄录欧阳良翰奏折时,只觉得此人虚伪就算了,还很啰嗦。

条条款款的说一堆“臣陋建”。

可你这一条条对江南治水的谏言建议背后,真没有维护他背后江南士族豪绅们利益的私欲?

常规操作罢了。

大周朝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全国性政权,每一位来自地方的或走科举、或是军功、或承祖荫跻身中枢的臣子,或多或少都能代表背后地方士族豪绅的利益。

真正的清白寒门又有多少,即使有,也在上岸后,迅速被士族豪绅们收买拉拢,开始成为他们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

而洞察这些,也算是在女帝身边当女官的基本素养,看多了自然明白。

所以容真在来到浔阳城后,不管是在西城门马车内疑似抓到欧阳良翰转移女眷跑路,还是他在西城门无视她命令、斩首朱凌虚,容真眼里,欧阳良翰就是包藏有一颗赤裸私心。

正人君子的面目背后,说不得就是利益熏心嘴脸。

你这款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又是代表哪家的利益?

除了一眼可见的浔阳王府外,还有呢?

陈郡谢氏?江州龙城、庐陵南陇的豪强乡绅?还是江南道的巨商大贾们?

既然大伙都是为了利益。

那还不如像卫氏那样坏的坦荡点,就是要一家独大,就是要窃取离氏皇族的位置,取而代之,做天下最大的地主。

总比这一群满嘴公道、满心利益的虚伪文臣好。

目前为止,真正能让容真看的上眼尊敬的,只有那位十几年如一日枯坐算账的夫子。

于是,在浔阳城的短暂接触中,欧阳良翰越是表现的一本正经,她越想揭露开来。

所以,容真怀着一颗怀疑之心来到龙城。

准备调查某些事情:

当初欧阳良翰在西城门处,当众斩首朱凌虚。

而在前一天,同样有一位与朱凌虚关系密切之人,赵如是,在龙城县的市井被不知名歹人当众枭首。

容真隐隐洞察到它们之间某种联系。

她今日下船落地,本是要走访调查,可怎么也没想到,逛着逛着,忘记了时间。

原因很简单。

这座县城与她印象中那种愚昧落后的穷山恶水不一样。

很不一样。

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风貌。

连“气”都迥异了不少。

没错,县城也有“气”,在阴阳家望气士眼里万事万物都有“气”,一座县城也不例外。

就像一座大一统王朝一样,是垂垂腐朽步入夕阳余晖的,还是朝气蓬勃如早晨九点半的太阳,或是烈日正炽的青壮年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