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

武松说:“嫂嫂先别哭,我哥哥什么时候死的?得的什么病?吃的谁的药?” 潘金莲一边哭,一边说:“你哥哥在你走后一二十天,突然得了急性心口疼。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都吃过了,还是治不好,就去世了。撇下我好苦啊!” 隔壁的王婆听到了,生怕事情败露,赶紧过来帮着打圆场。武松又问:“我哥哥从来没得过这种病,怎么心口疼就死了?” 王婆说:“都头,怎么能这么说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一直不出事呢?” 潘金莲说:“多亏了这个干娘!我一个妇道人家,无依无靠,要不是干娘,邻居们谁肯来帮我!” 武松问:“现在埋在哪里?” 潘金莲说:“我一个人,到哪儿去找坟地?没办法,停了三天,就拉出去火化了。” 武松问:“哥哥死了几天了?” 潘金莲说:“再过两天,就是断七了。”

武松沉思了好一会儿,便出门径直前往县里。到了住处,打开锁,走进房间,换上一身素净的衣服,让土兵找来一条麻绦系在腰间,又在身上藏了一把刀身尖长、刀柄短小、刀背厚实、刀刃锋利的解腕刀,拿了些银两带在身边。他叫来一个土兵,锁好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还有香烛和冥纸,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敲门。潘金莲打开门,武松让土兵去准备饭菜。武松在灵床前点起灯烛,摆上酒食。到了二更时分,一切准备妥当,武松扑倒在地,拜道:“哥哥,你的阴魂想必就在附近!你生前为人老实,如今死后却死得不明不白。你若是含冤受屈,被人害死,就托梦给我,兄弟一定为你做主报仇!” 说完,他把酒洒在地上祭奠,烧化了冥纸,接着放声大哭,哭得两旁的邻居都心生凄凉之感。潘金莲也在屋里假意哭泣。武松哭完后,和土兵一起吃了饭菜和酒,找来两条席子,让土兵睡在中门旁边,自己则拿了一条席子,在灵床前睡下。潘金莲独自上楼,关上楼门睡觉。

大约快到三更的时候,武松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看那土兵,睡得鼾声如雷,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武松起身,看着灵床前那盏琉璃灯半明半暗,侧耳倾听更鼓,正好敲到三更三点。武松叹了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道:“我哥哥生前懦弱,怎么死后还是这么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只见灵床下面突然卷起一阵冷气。这冷气阴森恐怖,只见:

无形无影,既非雾也非烟。盘旋起来如同怪风刺骨般寒冷,凛冽得像煞气穿透肌肤般阴寒。灵前的灯火在昏暗中失去了光明,墙壁上的纸钱在惨暗中纷纷飞散。隐隐约约似乎隐藏着被毒死的冤魂,飘飘荡荡的是那招魂的幡旗。

那阵冷气吓得武松毛发直竖,他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灵床底下钻了出来,喊道:“兄弟,我死得好惨啊!” 武松还没看清楚,正想上前再问,只见冷气消散,那个人影也不见了。武松一个踉跄,坐在席子上,心里寻思这到底是梦还是真事。回头看看土兵,他还在熟睡。武松心想:“哥哥的死肯定有蹊跷!刚才他正要向我报信,却被我的神气冲散了魂魄!” 他把这事放在心里,决定等天亮后再做打算。

天渐渐亮了,土兵起来烧热水,武松洗漱完毕。潘金莲也下楼来,看着武松说:“叔叔,昨晚您太伤心了!” 武松问道:“嫂嫂,我哥哥到底是得什么病死的?” 潘金莲说:“叔叔怎么忘了?昨晚不是已经跟您说了,是心口疼病死的。” 武松问:“那吃的是谁开的药?” 潘金莲说:“药贴还在这儿呢。” 武松又问:“那是谁买的棺材?” 潘金莲说:“我拜托隔壁王干娘去买的。” 武松问:“那是谁帮忙把棺材扛出去的?” 潘金莲说:“是本地的团头何九叔,都是他帮忙料理的。” 武松说:“原来如此。我先去县里点卯,回来再说。” 于是起身带着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你认识团头何九叔吗?” 土兵说:“都头您怎么忘了?之前他还来给您道贺呢。他家就住在狮子街巷内。” 武松说:“你带我去。” 土兵带着武松来到何九叔门前,武松说:“你先回去吧。” 土兵走后,武松掀起帘子,喊道:“何九叔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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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九叔刚刚起床,听到是武松来找他,顿时吓得手忙脚乱,头巾都来不及戴好,急忙把之前藏好的银子和骨头放在身边,然后出来迎接道:“都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武松说:“昨天才回到这里。有点事想跟您聊聊,麻烦您跟我走一趟。” 何九叔说:“小人这就去。都头,先请喝杯茶吧。” 武松说:“不必客气,免了吧!”

两人一同来到巷口的酒店里坐下,武松让酒保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说道:“小人还没给都头接风,怎么反倒让您破费了?” 武松说:“先坐下吧。” 何九叔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酒保一边筛酒,武松却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何九叔见他不说话,心里捏了两把汗,便找些话来试探他。武松依旧不吭声,也不提及正事。酒过几杯,只见武松突然掀起衣裳,“飕” 的一声抽出一把尖刀,插在桌子上。酒保吓得呆若木鸡,根本不敢靠近。何九叔脸色变得青黄,大气都不敢出。武松挽起双袖,握住尖刀,对何九叔说:“我这人虽然粗鲁,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怕,只要你说实话,把武大郎死的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就不关你的事。我要是伤了你,就不算好汉。要是你有半句假话,我这把刀,立刻让你身上多出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话不多说,你就直说,我哥哥死的时候,尸首是什么模样?” 武松说完,双手按住膝盖,双眼圆睁,紧紧地盯着何九叔。

何九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子,放在桌子上说:“都头息怒。这个袋子就是个关键的证据。” 武松用手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两块酥黑的骨头和一锭十两的银子。便问道:“这怎么能算是重要证据呢?” 何九叔说:“小人对前因后果并不清楚。正月二十二日那天,我正在家里,开茶坊的王婆来叫我去殓武大郎的尸首。那天,我走到紫石街巷口,碰到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他拦住我,邀请我去酒店喝酒。西门庆拿出这十两银子给我,嘱咐我说:‘收殓的尸首,所有事情都要帮忙遮掩。’我向来知道那人是个蛮横的无赖,没办法,只好收下。吃了酒食,拿了这银子后,我去了大郎家里,揭开灵幡,只见武大郎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显然是生前中毒而死的尸首。我本想把事情声张出去,可又没有苦主出头,他的娘子已经说是心口疼病死的。所以我不敢声张,自己咬破舌尖,假装中邪,让人把我扶回了家。后来是伙计们去殓了尸首,我一文钱都没拿。第三天,听说把尸首扛出去烧化了,我买了一叠纸,去山头假装送葬,支开了王婆和他娘子,偷偷捡了这两块骨头,包好藏在家里。这骨头酥黑,就是被毒药毒死的证据。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还有送丧人的姓名,这就是我的证词。都头您仔细看看!” 武松问:“奸夫又是谁?” 何九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人闲聊说,有个卖梨的郓哥,那孩子曾经和大郎去茶坊捉奸。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事。都头要是想知道详细情况,可以去问问郓哥。” 武松说:“好。既然有这么个人,咱们一起去走一趟。”

武松收起刀,放入刀鞘藏好,付了酒钱,便和何九叔朝着郓哥家走去。刚走到郓哥家门前,只见那孩子挽着个柳编的栲栳,里面装着买来的米,正往家走。何九叔喊道:“郓哥,你认识这位都头吗?” 郓哥说:“打虎英雄来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你们俩找我有什么事?” 郓哥这孩子也猜出了大概,便说:“只是有一件事,我老爹六十岁了,没人赡养,我可没办法陪你们打官司。” 武松说:“好兄弟!” 说着从身边拿出五两银子,“郓哥,你把这银子拿去给你老爹做生活费,跟我走一趟,跟我讲讲情况。” 郓哥心里想:“这五两银子,足够我和老爹三五个月的生活开销了,就算陪他打官司也没什么。” 于是把银子和米交给老爹,就跟着二人来到巷口一家饭店的楼上。武松让店小二做了三份饭菜,对郓哥说:“兄弟,你年纪虽小,却有养家孝顺的心。刚才给你的这些银子,先当生活费,我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事情办完后,我再给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详细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和我哥哥去茶坊捉奸的?”

郓哥说道:“我讲给你听,你可别太生气。今年正月十三日,我提着一篮雪梨,想去找西门庆大郎卖点给他,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他。我问别人,人家说:‘他在紫石街王婆的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郎的老婆在一起;现在跟那女人勾搭上了,每天都在那儿。’我听了这话,马上跑去那儿找他,可那王婆这老东西拦住我,不让我进房里去。我用话激她,那老东西就狠狠打了我一顿,还把我赶了出来,把我的梨都倒在了街上。我心里气不过,就去找你哥哥武大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当时就想去捉奸。我跟他说:‘你去可不行,西门庆那家伙身手厉害。你要是捉不住他,反倒被他告了,那就糟糕了。明天咱俩在巷口碰面,你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要是看见西门庆进了茶坊,我先进去,你就把担子寄放在一边等着。只要看到我把篮子扔出来,你就赶紧冲进去捉奸。’到了那天,我又提了一篮梨,直接去了茶坊。我骂那老东西,那婆子就来打我,我先把篮子扔到街上,然后用力把那老东西顶在墙上。武大郎冲进去的时候,婆子想去阻拦,却被我顶住了,她只能大喊:‘武大郎来了。’原来,他们两个把房门顶住了。武大郎只能在房门外叫嚷,没料到西门庆那家伙,打开房门冲出来,一脚就把武大郎踢倒了。我看见那妇人随后也出来了,扶不动武大郎,我吓得赶紧跑了。过了五七天,就听说武大郎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武松听了,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可别撒谎!” 郓哥说:“就算到了官府,我也这么说。” 武松说:“说得好,兄弟!” 于是招呼大家吃饭。吃完后,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何九叔说:“小人告退。” 武松说:“先跟我来,正需要你们给我做个见证。” 说着,就带着两人径直来到县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