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仙引·素衣记

一、三秋梦深

太行南麓的风裹着霜气,在草庐檐角织出蛛网状的冰花。陶潜将第三日的甘菊煎水倾入粗瓷碗,蒸腾的热气里浮着几片嫩黄花瓣,像几尾搁浅的小鱼。昏迷女子的鬓角仍凝着干涸的血渍,形如半朵残菊,他用细竹片挑起新捣的菊心糊,指尖触到她肌肤时,惊觉那温度竟比昨夜又低了三分,恰似初春溪面未融的薄冰。

草庐西侧的窗棂漏着风,将菊田的私语偷带进来。三日前那个惊惶的黄昏,他抱回浑身浴血的女子时,怀中的菊田正泛着将霜未霜的金,如今却因连日西风,叶边染了焦褐,像被粗心的画师泼翻了赭石砚。陶潜添了块炭,看火星在炉灰里明明灭灭,忽闻枕边传来极轻的叹息,恍若秋虫振翅掠过草茎。

月光是子时漫进来的。陶潜正对着《菊谱》打盹,书页间夹着的决明子标本簌簌掉落,抬眼便见窗纸上的银辉已浓得化不开,像谁家新舂的糯米浆,正顺着窗缝往里淌。菊田的响动是从西北角开始的,先是几茎墨菊轻轻颔首,继而整亩花田泛起涟漪,淡紫与鹅黄的浪头推着月光,在窗纸上织出流动的锦缎,那纹路竟与女子衣摆上的菊花暗纹分毫不差。

二、星眸初启

睫毛颤动的瞬间,陶潜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女子的眼睛睁开时,他恍若看见昆仑绝顶的雪水潭——潭底沉着整块的蓝天,游过的云影碎成星子,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她望向案头青瓷瓶,瓶中斜插的“玉骨冰肌”恰在此时轻轻摇曳,六片花瓣颤巍巍抖落,跌入她眸中,竟化作点点流萤。

“自昆仑一别,竟已千年。”她的声音像浸透秋露的琴弦,尾音拖着极淡的颤,“人间换了多少晨昏,倒还有人记得用‘玉骨冰肌’的花瓣冷敷伤处。”陶潜这才注意到她唇色泛着异样的青白,如将融未融的雪,却在提及“玉骨冰肌”时,眼角掠过极浅的温柔,似在抚摸一位隔世旧友。

添炭的手悬在半空,炭块“咚”地坠入炉中,溅起几点火星。陶潜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在《菊谱》扉页写下“鞠有黄华,仙掌承露”八字时的郑重,此刻这八字正顺着血脉往头顶冲,让他喉间发紧:“姑娘可是...掌秋露的菊仙?”

她撑着坐起,素衣下摆扫过草席,绣着的墨菊纹样突然舒展花瓣。陶潜目瞪口呆地看着金蕊从墨瓣间簌簌坠落,每粒花蕊落地都发出清脆的“叮”声,在草席上积成寸许高的金堆,细看去,竟都是极小的菊花形状。“世人叫我鞠客,”她指尖拂过床头悬挂的《菊谱》,纸页间突然溢出淡淡金光,“三百年前,黄昇书生在桐庐山间遇我,曾以松烟为墨,记下七十八种菊花精魂。”说到“雪涛”“杨妃”时,她指尖在“醉西施”图谱上顿了顿,那朵工笔细描的粉菊竟在纸上游动起来,裙裾扫过处,染了一层月光般的银边。

三、露凝墨韵

掌心的痒意来得猝不及防。陶潜摊开手,见三两片碎菊正蜷在掌纹里,像是玩累了的蝴蝶,正慢慢收拢翅膀。碎瓣边缘泛着半透明的光,叶脉间渗出极细的水线,在他掌心跳出小小的弧线,最终凝成一粒豌豆大的露珠,滚落在草席上,竟开出一朵仅半指高的迷你白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