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采远志一

第一回 晨雾入崖寻紫药 青蛇惊石遇危途

五月的太行山麓还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鹰嘴崖的轮廓像幅淡墨勾勒的画,半隐半现地浮在氤氲水汽中。我踩着露水打湿的碎石跟在老周身后,帆布药篓的带子勒得肩膀发疼,却止不住心底泛起的雀跃——这是我头一回跟着山里的老药农进山采远志,裤脚早已被野草的露水浸得透湿,鞋尖还沾着几星昨夜新落的槐花。

老周走得很慢,牛皮药囊在腰间晃出规律的声响,桑木药锄的木柄被磨得发亮,油润得像块老玉。他忽然停住脚步,枯树枝般的手指拨开一丛火红色的山丹丹,露出崖壁上几簇淡紫色的小花:"瞧这叶子,线形披针,叶脉三道,是好远志。"我凑近了看,五瓣花瓣上凝着露珠,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花瓣下的花萼生着细密的绒毛,触上去像婴儿的睫毛,痒痒的。

"挖远志得顺着山势。"老周卸下药锄,在石缝旁刨出个浅坑,锄刃与石头相击,迸出几点火星,"你看这根须走势,像不像太行猕猴攀崖?若断了主根,药效便去了三分。"他手腕翻转,锄尖挑起一抔带着草根的黄土,土层里渐渐露出棕褐色的根茎,缠绕着碎石与苔藓,宛如一条沉睡的小蛇。当整根远志被连根拔起时,泥土簌簌落在他粗布裤腿上,露出纺锤形的根茎,表皮的横皱纹细如琴弦,凑近了能闻到清苦中带着松针香的气息。

日头爬上鹰嘴崖时,我们已采了半篓远志。老周坐在块平顶石上卷烟,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看见他掌心的老茧厚得像树皮,虎口处有道陈年的伤疤,蜿蜒如小蛇。山风掠过对面山坡,成片的远志花掀起紫色波浪,花间忽然窜出几只石鸡,"咯咯"叫着扑棱翅膀,尾羽上的白斑在阳光下晃成一片碎银。老周吐出一口烟,烟圈在风里散成淡蓝的丝缕:"光绪二十六年大旱,饿死的人能从山脚排到崖顶,那时节漫山都是刨药的人,锄头碰着石头响得跟过年放炮似的。"

我正听得入神,忽然瞥见斜上方的岩缝里闪过一点紫光。"那儿有株大的!"我腾地站起身,药篓带子勾住身后的灌木,差点把整丛黄栌撞得乱颤。老周抬头看了眼,吧嗒着旱烟锅说:"那处崖壁松,前儿个还见有碎石往下滚。"我却只看见那株远志的叶片足有寻常植株两倍宽,淡紫花瓣上的露珠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坠落。我手脚并用往上爬,指尖抠进岩缝时,触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咕噜"一声滚下山崖,惊起几只蓝蜻蜓,翅膀在阳光下划出靛青色的弧线。

近了,更近了。那株远志的根茎从岩缝里挤出来,表皮被岩石磨得发亮,像根包浆的老藤。我的指尖刚要触到花瓣,忽然感觉手背一阵刺痛,像被针尖猛地扎了一下。低头一看,只见一条草绿色的小蛇正蜷在石缝里,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昂起,瞳孔细如针尖,信子吞吐间露出嘴角的毒牙。我猛地缩回手,重心登时不稳,背后是丈许高的陡坡,碎石在掌下簌簌滑落,如同无数细小的警钟在耳边敲响。

"别动!"老周的声音突然穿透晨雾,像根铁钎钉进岩石。我浑身僵硬,看见他不知何时已攀到我下方,桑木药锄横在胸前,牛皮药囊在背后晃成一道黑影。"踩稳右边那块凸石,对,就像搁药引子那样轻。"他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沉稳,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摇摇欲坠的崖壁,而是自家的土炕。我屏住呼吸,按照他说的慢慢挪动右脚,鞋底刚触到那块石头,就听见"咔嚓"一声——石头边缘迸裂出一道缝,碎块噼里啪啦掉下去,在谷底激起回响。

就在这时,腰间突然一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老周不知何时抓住了我的药篓带子,他另一只手抠进岩缝,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动,像几条正要钻回土里的蚯蚓。"慢慢退回来,眼睛盯着我。"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盯着他鬓角的白发,那白发在风里微微颤动,忽然想起他说过,年轻时曾在鹰嘴崖下摔断过右腿,靠兜里半块硬饼和怀里的远志苗撑过三天三夜。

当我的双脚终于踩到实处时,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像块冰凉的石板。那条小蛇不知何时已滑进石缝,只留下岩缝里一缕若有若无的草腥气。老周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从药囊里摸出片薄荷叶,放在嘴里嚼了几下,敷在我手背的红点上:"青竹标,毒性不大,就是脾气躁。"薄荷的清凉混着他掌心的温热,顺着皮肤渗进血管,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给我敷草药的情景。

"山里的东西,各有各的地界儿。"老周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桑木药锄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你看这远志,专挑石缝里长,根须越挤越结实,药效也越足。人啊,跟这药草一个理儿。"他弯腰捡起我刚才没挖到的那株远志,根茎上还沾着半块带血的皮——那是我刚才慌乱中扯断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把远志放进药篓,动作像对待受伤的雏鸟。

小主,

下山时,夕阳把老周的影子拉得老长,与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碎石路上织成张错落的网。远处的山丹丹开得正艳,像谁把胭脂泼在了山腰。我摸着腰间的药篓带子,忽然摸到一处磨损的痕迹,那里的帆布纤维根根分明,像老周掌心的纹路。山风掠过耳畔,带来远处泉水的叮咚声,混着远志的清苦,在暮色里酿成一坛岁月的酒。

这一夜,我躺在老周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山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手背的薄荷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远志特有的草木香。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恍惚间,我看见无数株远志在月光下舒展叶片,根茎在泥土里四通八达,像无数条细小的血管,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太行山的精魂。

第二回 山雨突至藏古洞 旧事成烟话沧桑

寅时的梆子声还在山谷里回荡,老周已背着药篓站在院门前。他头上裹着的白羊肚手巾新换了条,在晨雾里白得像朵云。我踩着露水跟上去,看见他鞋底的麻线又磨断了几根,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牛皮——那是用他老伴陪嫁的牛皮箱改的。

"今儿去后崖。"老周往山路上拐,路边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露水,像撒了把碎银子。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微微发僵,每到转弯处总要顿一顿,想起昨夜听见他在灶间揉膝盖的声音,像揉一团晒干的艾草。

后崖比前山更陡,山道旁竖着几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只剩下"险"、"禁"几个残笔。老周忽然停住,指着岩壁上几处焦黑的痕迹:"前年有个外乡人来采药,在这儿支了个煤炉煮茶,结果引燃了枯草,差点把半座山烧了。"那些焦痕呈不规则的形状,像几只张开的手,至今仍在岩壁上抓挠。

我们在一处向阳的石坡上发现大片远志,叶片油绿发亮,花瓣紫得近乎发黑,一看就是长了多年的老根。老周蹲下身子,用手丈量着植株间距:"这是片老药地,十年前我跟师父来过,那时节远志还没这么金贵。"他的指尖抚过叶片,像抚过老友的肩膀,"你闻闻,老根的味道更沉,带点焦糊气,跟新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