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他想寻花家爷复仇?”
白飞鸿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八成不是那种理由。”花非花嗤笑一声,“妖都是蠢货,你最好别把它们当人看。”
白飞鸿蹙眉看他,她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见她如此,花非花一笑,神色却莫名柔和下来。
“那只猫妖大约快死了。”他倚着门框,手指抚摸着墙上的爪痕,“看这痕迹,虚浮无力,应当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妖,受了重伤,也很难在这么几年就恢复如初。它大概是拼了命来这里,这种情况下,它那可怜的脑子里只装得下一件事。”
花大管家的肩膀动了动,但他仍低着头,揽着疯女人,什么也有说。
“放心好了。”花非花扫了他一眼,转过身朝门外走去,“我大概猜到那只猫想做什么,又会去哪里……我去把它找出来。”
“我也一起去。”白飞鸿站起来,自从来了花家,她便处处都觉得古怪,“师弟你留在这,照料一下伤患,防着再有袭击。”
云梦泽看了白飞鸿一眼,白飞鸿无声地冲他点了点头,他便明了这照料不只是照料,防也不只是防着猫妖。
“……我会的。”他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移开了视线,“你也要多加小心。”
白飞鸿此时倒寻出些熟悉的感觉了,前世他们一同在外降妖除魔的时候,云梦泽就总是这样,一脸不情不愿,但事情却做得很好。这点微妙的亲切让她微微弯了弯眼睛,这才跟着花非花一同出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云梦泽才又转过脸来,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看得很专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方才收回目光,无声地扣紧了自己的枪。
黑色的影子沉沉压在他的身上,摇动的烛火将少年半张脸映照得晦暗不明。任谁也分辨不出他眼中的思绪。
他只是抿紧了唇,长久而沉默地站在那里。
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嬉笑,问他——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追上去,把他们分开,不让她身边出现你以外的任何人。
——然后……
云梦泽扣着长丨枪的手骤然一紧,手背的血管蛇一样凸显出来,在皮肤下突突颤动。
他闭上眼,用自己全部的志力,压下了他心里那道声音。
花非花那一日的话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和你们东海三家那些烂账比起来,花家都算得上是清清白白,光风霁月。”
他说的错。
云梦泽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冷的笑。像是在嘲弄旁人,又像是在嘲弄自己。
小时候他总是很好奇,大哥为什么还能那样尊敬爹娘,爹娘也能如常对待大哥,就好像他们这个家,真的是什么寻常人家,有着寻常的父子亲情一样。
对小孩子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时至今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一个个都像是事人一样,在那演一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云梦泽再睁开眼时,扣紧枪身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他侧过身,看向正将疯女人扶到椅子上的花大管家。
“你对她倒是很周到。”他的声调什么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很在她?”
“她从前待我很好。”花大管家的声音也很稳,他看着疯女人,像是看着一段旧褪色的回忆,“我法放着她不管。”
疯女人服了药,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药物的作用,她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把花大管家抱在怀里,像安慰一个被噩梦吓怕了的小孩一样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嘴里还断断续续哼着些童谣,喔喔嗯嗯地念着。
“事了……事了……”她似乎又疯得更厉害了,竟是将花大管家当成了年幼的小少爷,“连姨在呢……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温书……快睡吧……”
花大管家有动,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像是凝成了一座木头做的雕像。
云梦泽不再看那边,侧身出了门,站在廊下,凝视着无边夜色。
而另一边,白飞鸿与花非花也追踪到了猫妖的踪迹。
正如花非花所言,那猫妖已是强弩之末,只在花家到处乱闯,也不知道究竟在寻些什么,所到之处都留下骇人的血污和爪痕,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令它受了伤。
花非花停下脚步,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碎石的走向,微微眯起眼来。
“应当很近了。”他说,“这血迹还很新鲜,那猫妖才离开不久。”
“幸好花家人少。”白飞鸿此时也感到庆幸,先前他们将仆从都聚集到一处,又设下了看护的法阵,“如若不然,怕是难免要伤到几条人命。”
“你一向心善。”花非花笑笑,起身走到白飞鸿前面去,“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不管认识不认识,交情好不好,你总是办法看着别人在你面前出事。”
白飞鸿想了想,倒也真是这样。
“我有有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风月天的晚上一向都是极热闹的,火树银花,灯火通明,令满天星子月色都黯淡,哪里看得到这样静谧的夜色。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风光。”
灯火越是辉煌,其下越是腌臜不堪。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那都是诗词里才有的好梦。风月天是客人们的温柔乡,却是女人们的地狱。
她总是想,美人乡,英雄冢,多能颠倒黑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种地方,分明是美人冢才是。
她从来见着多少英雄好汉折在里面,却见惯了女人死在这儿,或者,变成了活着的鬼。
“风月天不养闲人。”她这时候的笑就像极了白玉颜,那种总是嘲弄着一切的冷笑,“我娘光是保住我就费尽心力了,我从小就什么都要做,什么都要学。在那里想活下去很难,想死或者生不如死倒是很容易。”
她看向花非花,眼中有一点冷冷的光。
“人命可以贱到什么程度……”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风月天出来的女孩子,谈这些话时总是笑着的,“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玩死了也就十块中品灵石。还不够买一杯上好的灵酒。”
那女孩刚被买进来时,还是白飞鸿去给她送的饭。她甚至还来得及去问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便看见她被拉了出去。一袭草席一裹,露出一只青紫的小脚来,死白死白,刺痛人的眼睛。
“我那时想着,要是我能救她……能救他们就好了。”
她平静道。
“不该是这样的。”
有人应该那样死。
有人应该为了别人莫名其妙的横暴与恶,就草芥一样死去。
“我能活下来,是托了许多人的帮助。”
她说着,倒是又想起了一些面目模糊的脸。
是在有客人看上她时,调笑着把人拉走的女人们,那些涂着各色蔻丹的手指或温柔或粗暴地推开她,把她赶去酒窖或者菜窖,把她从那片吃人的灯火辉煌中赶走,赶去安全的黑暗之处。
是厨房里胡乱塞过来的点心和馒头,她那时在学歌舞,又被管着饮食,总是很饿,厨房的厨子总归是不忍心,会偷偷塞给她一些吃的,装着看到,待她匆匆吃完了才轰她走。
是那些一样活在暗影处的小人物,会告诉她哪些时候是要躲着的,哪些客人是不能碰的,哪些时候会有额外的赏钱,哪些时候又要躲着鸨母的风头……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是随手一做好事还是蓄在卖人情,总归是有了这些人,她才能囫囵活到十岁,活到和娘亲一起离开风月天的那一天。
“所以,我也得做点什么。”她说,“旁人看着我死,我也有看着旁人死的道理。”
“是吗。”
花非花奇异地笑了一下,那笑里有种说不出的味。
“那你还真是……不该去修无情道。”
“你这话什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