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月天。
这里是不夜的销金窟,换而言之,这里也是没有白昼的永夜城。
天既然亮了,笙歌燕舞便也都散了。既不闻丝竹管弦,也听不到莺声燕语。便是最晚归的车马也稀稀落落地离去了。一夜风雨之后,满地落红堆积,却也无人要扫它。仆役们熬了一夜,现下强睁着朦胧睡眼,不住地打着呵欠,困顿得几乎要栽倒在地。
花楼里的姑娘们和鸨母们是俱都已经睡下了,再好的精神头也经不起夜夜这么磋磨,很难有比热闹更耗神的了。
负责伺候花娘的丫鬟们却还不能这么早睡,一名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边点着脑袋一边去拆顶着窗的木头支架,屋里的香气实在太过浓烈,混着红烛燃了一夜的热意,越发熏得人睁不开眼。短短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打了四个呵欠,只好伸出手揉揉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呼……哈……”又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小姑娘才勉强撑开了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唔……算了蜡烛还是下午再收拾吧……呼……我撑不住了,我要睡了……唔……咦?”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小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么?”
睡意在一瞬间消失,小丫鬟瞪着眼睛看着窗外,发出了难以遏制的惊叫。
忙活了一夜的人大多脾气不好,像是花娘这种一整晚又陪酒又陪客的更是如此,一整晚的笑都陪了出去,这让她在被吵醒时越发没有好脸色。
“小浪蹄子叫什么叫!作死啊你?”
屋里的花娘揉着抽痛的脑袋,又累又烦,好容易才睡着又被人吵醒让她火气直冲头顶,她从床沿上胡乱摸了一条腰带,一掀帘子就要去寻那个胆大包天敢扰她清梦的死丫头算账。
“吱哩哇啦乱叫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你!”她胡乱一揪衣襟,抬起手就要用腰带去抽那小丫鬟,“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吗?啊?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腰带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上面带着好些珠宝玉石的装饰,抽到脸上顿时就是一道通红通红的印子,要是在平时,小丫鬟怕是当场就要跪下来磕头求饶,一边蜷着身子一边用手臂护着脑袋,只求姑娘出手轻一些。
但今日她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犯傻了,全然不知道躲,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硬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地捂住头脸,张着手朝窗外胡乱挥着。一叠声地喊着“不是”“不是”“外面”“外面”,像是被吓得魂都掉了,指着窗户外面,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外面什么外面?是下金子还是下男人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花娘气急败坏地又抽了这丫鬟一腰带,这才撑着窗棂探出头去,翻着白眼往外张望了一眼。
“让我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当你这样……大……惊……小……”
最后一个怪字,无声无息地掐断在她的喉咙里。
花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那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光景。
不如说,最为可怖的噩梦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骇人的景象。
天空张开了眼睛。
不,那只是被吓得神智混乱之人,某种近乎昏聩的直觉罢了。
黑压压的阴云盘旋在风月天的上空,同那骇人的无边密云比起来,这满溢着酒色财气的花街渺小得不值一提。曾经被无数文人墨客提笔赞颂的盛世浮华,这一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此刻都显得如此轻薄肤浅,脆弱无依。
便是在孩提时的梦魇之中,也不曾出现过那般可怖的云。
花娘跌坐在地,无意识地向后退缩,脚尖蹬着地,一蹭一蹭地往后缩,直到撞上了屏风,才陡然惊呼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惨叫招惹来什么妖魔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硬生生掐断在喉间。
……别出声。
本能在这样告诫她。
别被它发现。
理智在这样命令她。
她什么也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做,明明吓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却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就会被那个东西注意到。
而后。
她觉察到了。
最先用惊呼将她从床榻上唤醒的小丫鬟,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声息。
她只觉得冷汗一重一重浸透了衣衫。
想要确认什么,又害怕确认什么一样,她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去。
她对上了一双惨白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莫大的恐怖完全冲破了花娘的心防,她惊声尖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地往后跳了一大步,硬生生撞翻了屏风。
跌坐在屏风里面,被带倒的衣架砸了个正着,花娘才终于在疼痛中稍稍清醒过来,她捂着被撞到的腿,一边喘息一边将身子拖出来,这才发觉,并不是小丫鬟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白色,而是她的眼睛整个翻了上去,只露出血丝密布的白眼仁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花娘无声地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看过这样的眼睛了。
她娘过不下去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了以后,大人们把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她就用那双只有白眼仁的眼睛在看她。
定定地、定定地看着她。
就像这个丫鬟一样。
这是吊死鬼的眼睛。
花娘无声地颤抖起来,手指疯了一样在手臂上抓挠,直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来,皮肉都卷到指甲里,她也不敢抻开手掌来。
就算不去验一下那小丫鬟的呼吸,只要看到那青白的脸色——尸体的脸色——她也知道,那丫鬟定然是死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花娘想不明白。
但与此同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更为可怖的事。
太……安静了。
就算白天没有夜晚那般人声鼎沸,外面也不应当如此安静才是。
众所周知,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清静。就算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该有些旁的。
马车的车轮压过路面时骨碌骨碌的运转声,马的鼻息与嘶鸣。畜生是不可控的,所以天亮起来了,后院的鸡也该叫起来了,应当还有些狗叫,鸟鸣,虫子窸窸窣窣的动静,池塘里青蛙的合奏……便是仆役们拆起门板来,也该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但为什么,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呢?
花娘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是了。
她前些日子才被医生断出了桃花痨,叮嘱鸨母近来少给她安排些客人,要她好好养病才是。
可她明明已经求了相熟的恩客,借了他的门道从医修那儿讨了些灵药来。到底是仙家法术,那灵药十分管用,服下之后她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发病了,为什么今日却忽然……
花娘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平日的丝帕早已兜不住了,衣袖衣摆俱是溅上的鲜血,她咳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不消多时,便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抽搐几下,再也没有了动静。
于是,这间房间,也安静了下来。
死亡到来的时候,总是寂静无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