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男人摇头,又摇头。
而后,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心口,下面就是跳动的心脏,她可以听见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凌乱,却又如此清晰。她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明明是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挖出来的东西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听着,她就什么也不想做了。
真没办法。
死魔想。
一定是伤口太痛了。再给他抱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
但是,好温暖啊。
她稍稍前倾身子,偎依进这个怀抱中。
为什么这么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无声地垂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这个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十五〉
她不会懂得,也无法懂得。
林长风想。
他不是为自己而哭。
那是为她流下的眼泪。
多可笑啊。
他这样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堂堂琅嬛书阁的大师兄,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七岁之时便能七步成诗……但这一刻,他却连一个合适的字眼都找不出来。
多么无能,多么无力。
他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想。
不应该是这样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应该正常的出生,正常的长大,有一对爱她的父母,把她好好的抚养长大,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可以做。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算有苦恼也是第二天醒来就能忘记的事,就算伤心难过也应该是因为和同伴吵嘴打架或者输了哪一场比试而不甘心。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当像他的师妹们那样,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为哪本书更好看,哪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更亲密,今天喜欢谁明天讨厌谁,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又高高兴兴地混到一起去,商量着有空要去哪里玩。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不应当是这样的。
“怎么了?”
他听见她问他。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瞧。
她还是不懂得。
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
他无法让她懂得。
甚至庆幸于她的不懂得。
她不懂得,只是想要杀了他们。
她若是懂得……
林长风将这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会活不下去的。
就这样罢。
他放弃似的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
林长风有许多许多的道理,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他曾经与无数修士高谈阔论,清谈雄辩,也曾经与两千子弟讲经而分毫不露怯色,他回答过数也数不清的刁钻问题,驳倒过无数的诡辩……然而这一刻,对着怀中的死魔,他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辞。
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任何道理都如此无力。
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改变景况。
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能这样抱着她,默默流泪。
林长风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十六〉
从那之后,林长风与死魔的关系便缓和了下来。
死魔像是从这件事里知道了人有多么脆弱,又像是知道了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便会冰凉下去。所以,虽然每次她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是会时常摩挲着那些残留在他躯体之上的伤疤,望着那些缝合起来的痕迹出神,她的指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曾经的伤口游走,想要再度撕开它们,看肢体断裂,看鲜血横流似的……林长风可以清晰地从她眼中读到这些渴望。
嗜血的,天真的,无法克制的渴望。
他知道,那些不是习惯,而是死魔的本能。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再对他出手。
每一次,指甲都已经陷进肉里,刺破了肌肤,只差一点就要挖开伤口的时候……死魔总会停下来。就像她的渴望不由自主一般,她的停顿也不由自主。
而这让她困惑。困惑到了一个程度,就会变成困扰。
所以每到这时,林长风都会握住她的手。
“要吃糖吗?”
“要听琴吗?”
“想听故事吗?”
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一样,握着她的手,耐心地询问着她的想法。他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庞,从些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着那些连她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念头。而后,为她实现。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死魔知晓了甜的滋味,知晓了什么是音乐,也知晓了什么是……温柔。
第一次,她不需要剖开任何人的肚子,就能够得到温暖的拥抱。
第一次,她会被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像安慰一个噩梦中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哄她睡觉。
第一次,有人这样长久地陪在她身边,他不想杀她,她也不想杀他。
……
在这样的日子里,林长风的面色日复一日的苍白,他变得沉默,却也变得温柔。
在他开始咳血的那天,他忽然决定,要教死魔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莫名生出的念头。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在尸骨林中,唯有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他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
“林长风”
他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指着它们告诉死魔,那就是他的名字。
“林、长、风。”
死魔慢慢地念着,一开始还有些生疏,而后便熟练起来了。她从纸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像是想要将这简单的音节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一样,在唇间来回呢喃着。
“林长风,林长风——”
她的尾音渐渐拖得很长,倒像是小孩子嚼着糖,不舍得那样快咽下去,所以反反复复地含来含去,想要将这甜味留得更长一点。
“对,林长风。”他微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纸上这三个字。
死魔低下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们印在脑子里一样。林长风看着不由得摇摇头,哑然失笑。
“来,笔是这样握的。”他将毛笔塞进她的手里,一点一点纠正着她拿笔的姿势,“然后,这样写。”
饱蘸了浓墨的笔锋落在宣纸上,画出突兀的一笔。歪歪扭扭,全不像样。
林长风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模样,还是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这三个字。
出人意料的是,死魔学得很快,一开始落在纸上还是鬼画符,废了三四张宣纸之后,就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换到第七张纸时,林长风已经可以放开她的手,站在一边,看她写出与他别无二致的字样来。
“林长风。”她指着自己写下的这三个字,开心地念着他的名字,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他,微微发亮。
他在那双眼中,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下意识错开眼,去拿她压在手掌下面的纸张。先前死魔练字时弄脏了手,在素色的宣纸上留下了淡淡的墨手印,倒像是错落的花瓣。林长风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称赞了她。
“对。你写得很好。”
林长风将那张纸叠好,收到一旁。抬起眼来,就看到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他再度哑然失笑,只好从芥子里拿出糖块,喂了她一块。
“这是奖励。”
“奖励……”
死魔含着糖,微微张大了眼睛,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腮帮微微鼓起一块,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一点一点变小,她恋恋不舍地含着糖,怕张了嘴甜味就会散掉一样,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
“我喜欢这个。”
“嗯。”
林长风微笑着看她,又从袖中变出一块糖块来,在死魔眼前轻轻晃了晃。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来教你怎么写,学会了就再奖励你一块糖,好不好?”
死魔含着糖,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指指他。
“林长风。”
她又反手指指自己。
“妖女。”
“幺女?”林长风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妖女?”
死魔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名字。”林长风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可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死魔看着他,眼神澄澈,“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林长风?”
“……”
林长风沉默良久,微微苦笑起来。
“不,这不是你的名字。”
“那就没有了。”死魔干脆道。
……她甚至没有名字。
林长风这才恍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在出生之前,母亲便已经死去了。在那之后遇到的人,也都不会想到要给死魔起一个名字。
“那你想要名字吗?”林长风看着她,温声问道,“想要的话,我来帮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那种事,无所谓吧?”
死魔歪了歪头,语气有些困惑。
“名字是很重要的。”林长风语气依然温和,却并不退让。
死魔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好吧。”她的语气百无聊赖,眼睛却一直看着林长风,“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了。”
林长风想了很多很多个名字。
最后,他为她起了一个充满祝福,带着爱意的好名字。
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听的名字。
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名字。
〈十七〉
闲下来的时候,林长风也会抚琴。
死魔的行宫中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游戏的玩意儿,比起坐在那里发呆,林长风更喜欢抚琴。
更何况,他弹琴的时候,死魔总是会来听。比起让她出去游荡,再带着不知是谁的血回来,他更愿意坐在这里,为她抚琴,同她说些闲话。
他自知无法阻止死魔杀生,那么,他便希望可以留住她。
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安静而又乖巧的孩子。
琴音如同细密而又温柔的罗网,网住了迷惘的飞蛾。
林长风所持之琴,乃是名琴焦尾。他曾经指着琴尾的焦痕,同死魔讲述这张名琴的种种传说。
他是带惯了小孩子的,是以格外擅长讲故事,那些神话传说由他娓娓道来,便格外引人入胜。死魔一开始只是随便听听,不知不觉间,已经双手撑着下巴,趴在他的琴上,听他一边抚琴,一边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
死魔不懂音律,不知是非。但是,她很清楚两件事。
林长风的琴很好听。他讲的故事也很好听。
她想呆在他的身边,多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
有时她听着听着就困了,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只是趴在他的膝上,枕着琴声,静静地睡着。
她睡觉的样子总是过于安静了。
林长风伸手拨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凝视着这张苍白的脸。
他的手指落在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上,轻轻地抚摸着。
如果没有这些伤疤,她应当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是那种不管在哪个宗门,都会有一大堆追求者的小姑娘。
可惜,没有如果。
越是相处,林长风便越是明白——死魔是无可救药的。
所谓的“无可救药”,不只是精神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的本质。
她就是死的概念本身。
她生来不需要饮食,不需要修炼,她就是死,死就是她。
换而言之,她只需要“死亡”本身。
他甚至无法对她说,不要杀人。
多么可笑,如此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四个字,他却对她说不出口。
不杀人,死魔便无法存在。
她是由死所构成的,若是没有死,便也没有她。
死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若是要她不要杀人,就好像要她不要呼吸一样。
死魔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个错误。
死亡会掠夺与结束生。
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结束这个错误。
林长风的手指落在死魔的脖颈上,缓缓地摩挲。
只有一个方法。
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