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不得无礼。”姜义恒轻声打断他的调侃,“只是一些诗文上的事,想与颜小姐讨教。”
这话不假,他一反常态,邀请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便是因为前些天偶然看到了她的诗稿。
颜晟的女儿自幼博览群书,诗文更是一绝,他久闻其名,却始终未曾得见,仅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零星地听说过她笔下的词句,直到那张文稿传至他手上。
与寻常千金贵女不同,她的文风算不得秀丽清新,也没有伤春悲秋、顾影自怜之类的内容,反而透着浑然天成的旷达与洒脱,字迹行云流水、不掩锋芒,令许多男子看了都要甘拜下风。
她虽身形囿于一方宅院,眼界与心境却仿佛屹立于群山之巅。
那一瞬,他突然生出与她结交的念头,潜意识里有种预感,彼此定能成为知己。
而今,机缘已然来临。
兄妹二人走进亭中,颜玖竹道:“太子殿下,瑞王殿下,这位是舍妹。”
颜珞笙落落大方地行礼:“臣女见过二位殿下。”
“颜小姐不必客气。”姜义恒话音温和,“久闻才名,今日有缘相见,不知可否请小姐赐教。”
他如此开门见山,颜珞笙微微一怔,却放下心来。
兄长既与太子和瑞王有约,断不可能瞒着两人贸然添她一个,相反,兄长明知她会拒绝,还千方百计劝她出门,或许正是太子或瑞王的意思。
自己与两人素不相识,想不通他们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找她。
如今疑惑得解,她垂眸道:“殿下谬赞,臣女才疏学浅,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姜义恒不以为然:“颜小姐这般自谦,是在质疑我的眼光了。”
颜珞笙本是试探他的态度,闻言
也不再推拒:“得殿下赏识,臣女不胜荣幸。”
寥寥数语,她对太子的印象已颇好,他直白坦荡,她便礼尚往来,收起话里话外的机锋。
拐弯抹角未免太累,以文会友,合该拿出些许诚意。
“看来阿兄无暇与我们纵马了,”姜义恺揶揄道,“颜公子,你我先走一步吧。”
颜玖竹看向颜珞笙,见她神色无异,便与瑞王离开。让他留下听这两位才子才女谈论诗词歌赋,实在强人所难,太子的品性他自然信得过,何况还有下人守在亭外随时待命。
颜珞笙初次同太子见面,对他却不算陌生,父亲和兄长每每提及他,都是极尽美言,她见过他赠予兄长的墨宝,的确当得起坊间流传已久的夸赞。
既然有缘相会,她也着实想与他交流一番。
亭中桌凳已被清扫干净,两人各自落座,颜珞笙令素月取来车上的文房四宝及茶具。
少顷,茶炉升起袅袅白雾,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
日头渐高,时间悄然而逝。
颜珞笙始料未及,她竟会对太子产生一见如故的感觉,起初她顾及尊卑,言语间牢牢把握着分寸与边界,到后来,不知不觉聊上兴头,便开始畅所欲言。
他的嗓音清冷,语气和态度却春风和煦,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逐渐打消她的戒备与堤防。
两人从诗文谈论到书画,诸多观点不谋而合,良久,颜珞笙端起茶杯,内心颇有些相见恨晚。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余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太子,又飞快地收回。
他的五官生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星辰入海,让人一看便挪不开视线。
她心知此举僭越,压下莫名起伏的心绪,不敢再四处乱瞟。
正出神,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坐了许久,也有些乏了,不知颜小姐可愿去林中走走?”
颜珞笙点头应下,起身随他前往对岸。
红梅开得正盛,微风吹落枝头细雪,隐约有暗香袭来,置身其中,顿觉心旷神怡。
颜珞笙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轻声慨叹道:“今日与殿下一见,臣女获益良多,往后还是该时常出门看看,而非困于一己之念,选择画地为牢、故步自封。”
姜义恒直觉
她话里有话,却不好窥探她的,于是避重就轻道:“颜小姐虽身居四方高墙之内,心志却在广阔天地、辽远山河,你足不出户,但天下事皆知,可见本就不是笼中鸟。”
颜珞笙一时怔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纷至杳来,她仿佛听到祖父与祖母疾言厉色的训斥,还有几位叔伯及其妻妾儿女对她和母亲指指点点。
他们说她言行举止离经叛道,与来自商户的母亲别无二致,以后传出去,堪称颜家奇耻大辱。
父亲终日忙于朝政,听过她哭诉,安慰她祖父母都是为她好,然后令人将她带出了书房。
第二天,事情不知被哪个眼线传到祖母耳中,她被罚在院中跪了大半天,直到体力不支晕倒在地。醒来才知,母亲和兄长替她求情,也挨了一顿斥责。
之后,祖父将兄长带走亲自教养,以免他近墨者黑,被她们母女引上歪路。
她终于明白,生在世家大族,注定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她的行差踏错,会导致母亲和兄长一并遭受牵连。
自此,她如同变了个人,凡事遵从祖父母的要求,逐渐成为他们眼中最理想的名门闺秀。
可打心底里,却无法压抑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于是寄情书卷,借由文字踏遍九州。
颜珞笙长久静默,抬头眺望连绵远山:“然而终此一生,那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姜义恒却道:“以颜小姐的学识与见地,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将你困住。”
声音轻缓,但语气毋庸置疑。
颜珞笙无言片刻,随即笑了笑:“多谢殿下宽慰,臣女觉得舒畅了许多。”
“不是安慰。”姜义恒望向她,“我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颜小姐,你我其实是一路人。”
他的言语似轻风拂过水面,在她心底激起一阵细微却经久不息的涟漪,颜珞笙认真体会其中之意,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隐约知晓他期待的答案,但又像是害怕什么般,不敢多做深究。
末了,她轻描淡写道:“臣女何其有幸,能被殿下引为知己。”
“是我该说这句话。”姜义恒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向别处。
傍晚回到府上,颜晟得知儿女出城赏
梅,便令两人各自赋诗一首。
颜玖竹支吾半晌,随口吟了几句应付差事,听得颜晟气不打一处来,指责他只顾贪玩,好在颜珞笙及时救兄长于水火,用精妙绝伦的词句托物言志,平息了父亲的怒意。
她知道父亲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这些年一直如此。
当天夜里,颜珞笙熄了灯,却不知为何迟迟无法入眠。
最终,她和衣而起,屏退进来查看情况的素月,点亮烛火,信笔写就一首诗作,并两页序文。
她的思绪从红梅林起始,渐次扩展至冰封的河流与白雪皑皑的群山,旋即越过天际,去往那些她永远无法亲眼得见、却早已熟稔于心的地方。
落下最后一字,她只觉酣畅淋漓,适才搁笔,吹灭灯烛,重新回到床榻。
意识消散前,白天发生的事跃入脑海,眉目如画的太子立于红梅丛中,恍若出尘谪仙,一双幽深的桃花眼凝望着她,字句清晰道:“颜小姐,你我其实是一路人。”
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不然怎会三番五次地想起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