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这种微妙的情绪,她跟邹扬忽然贴近了很多。小男孩满心愧疚,却有着莫名的欣喜,终于没有那么多人跟他去抢天天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只听自己一个人说话,吃自己给她剥皮的香蕉,向自己诉说今天医生又对她做了哪些事。邹扬告诉她心中的迷茫,为什么回来找他的人是他痛恨的父亲而不是自己一直想念的母亲。吕品天看他沉寂的面孔,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捏了一下般,轻声道,别难过,我让我妈妈给你当妈妈。
吴老板拎着两个饭盒给小朋友送饭。刚到病房门口,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女儿就冲她叫唤:“妈,你给邹扬当妈妈。”
她唬了一跳,疑惑地看病房里的两个孩子,到底怎么了。
这边小姑娘已经催促小男生:“跪下啊,要磕三个响头,我妈才会给你当干妈的。”
吴老板觉得有意思,摸摸他的头,笑道,扬扬,给吴老板当干儿子怎么样?
邹扬被吕品天摁着磕了三个响头,含混地喊了声“干妈”,感觉怪怪的,看她笑靥如花,又忽然心里暖融融的舒坦。
邹砚庭听说儿子在家闯了祸,连忙丢下手头的生意赶回来处理。邹扬照旧对他不理不睬,现在他有了干妈,对这个亲爹更加不稀罕了。邹砚庭沮丧的很,懊恼自己昔日的糊涂,造就了父子间难以消弭的隔阂。他买给儿子的衣服玩具文具,小男孩永远视而不见;就连他买回的零食,邹扬都碰也不碰。无论邹砚庭如何软磨硬兼,他始终不松口。在他心里,父亲是害得自己成为别人口中“野孩子”的罪魁祸首,自己原谅父亲,就是背叛母亲,这样母亲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小孩子的执拗就算是来的全无道理,也注定了根深蒂固。
吕品天在医院里情绪越来越低落,整天闷闷不乐。她偷偷告诉邹扬,她想看最新出来的《童话大王》。吴老板没有给女儿零花钱的习惯,她总是直接帮女儿买好一切,这一切中自然不包括故事书。邹扬从小身上就没有放过钱,他知道爷爷奶奶挣钱辛苦,更加没有开口要的意识。一本薄薄的《童话大王》,此刻在两个孩子心中无异于遥不可及的圣品。邹扬在给吕品天补课时,她都魂不守舍。
邹扬知道张奕舸家肯定有最新一期的《童话大王》,以前吕品天也多是从他手里借的书。但是他不愿意去跟那个男孩借书,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邹砚庭买了一大堆补品送到医院,在走廊上迎头撞上儿子。小男孩脱口而出:“如果你能给我买最新一期的《童话大王》的话,我就叫你爸爸。”
邹砚庭喜出望外,用颤抖的声音求证:“真的?”
“嗯。”
“好勒!。”邹砚庭一把抱起儿子,狠狠在他脸蛋上亲了口,眉开眼笑,“乖儿子,别说是一本什么《童话大王》,你要爸爸把书店买下来给你都行。”
他欢欣鼓舞,以为什么《童话大王》是儿子给自己找的台阶,却不曾注意到邹扬死死抿住的嘴唇。小男孩不无伤感地想,妈妈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吕品天不知道他心中的黯然神伤,很开心自己可以有《童话大王》看。翻完整本书她还意犹未尽,嘟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也写《童话大王》,郑渊洁写的太慢了,我都等不及看。
邹扬笑笑,见她这般高兴,心里的伤感总算减轻了一些。他没有什么朋友,天天在他心中就跟爷爷奶奶一样重要。
祖孙三人还是留在了本地。爷爷奶奶侍弄了一辈子鱼啊菜啊,舍不得那些小生灵;邹扬也不肯跟父亲去省城,他的朋友都在这里。邹砚庭拗不过自己的血亲,只得找泥瓦匠给家里盖了幢小洋楼,也算是尽了孝道和父子亲情。学校里不再有人骂邹扬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反而有不少人羡慕他父亲从省城给他带回的新衣服新玩具,甚至那个时候刚出来的小霸王游戏机他也有一台。小孩子也是极其现实的生物,可以纯真美好,也会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邹扬成绩好了,又成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周围不知不觉就围满了同伴。这些同学也未必都有什么多叵测的居心,只能说所有人都会本能地追逐金光闪闪的事物。
眼角的伤疤没有给当时的吕品天留下多深的心理阴影。吴老板给她设计了一个将头发散开,在前面梳一个歪歪的小辫子的发型,既显得俏皮又可以借额发遮住眼角的伤疤。那道伤疤,看惯了的人不觉得,乍一看,却是颇为骇人。大人们皆无奈,只求她年岁小,将来慢慢会长好。
转眼的工夫,这个城市的冬天早早来到,带着一场鹅毛大雪。江南的雪,是应若柳絮随风舞,纷纷扬扬,只一夜,便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早晨起床一拉窗帘,呵,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浮生万物,都覆上了纯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