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笑道:“原也该是我们太太的福气,她虽年轻,却公允慈爱,里外都称道,很匹配的上。”满口称叹一回,旁的却不多说,并不在背后嚼主子的舌头。
袭人进门帘时,忍不住拧身看了一眼:朱绣坐在姊妹当间儿,几个奶奶姑娘团团的簇拥着,大方雍容的样子,真好似天生就是主子太太一般,谁知道她十年前不过是比自己都不如的梅香奴几呢。若是自己没有错了心思,一意要攀富贵作宝玉的姨娘,是不是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下场?早早的叫母亲哥哥赎出去,嫁个平凡人家过寻常日子……
湛家的嬷嬷谢过掌班的,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塞个红封给袭人,小声道:“太太另赏你的,你拿着罢。”
袭人手捏捏那荷包,里头像是有几个银锞子,掂在手里怪沉的,忙袖在手里,趁旁人领湛府的赏悄悄回去蒋玉菡的屋子。
蒋玉菡正闭目养神,他方才又在前院里唱了一折,等一会子这里还有二折他的戏。听见袭人的脚步声,也未睁眼,只道:“自去歇一会子罢,只怕还得闹两个时辰才得家去。”
袭人答应了一声,坐在一边把拢在袖里的荷包打开,倒出来果然有几个银锞子。袭人拿手掂量,足得有二两,不由得自嘲想:从前多少金银没见过,宝玉房里的钱都在她手里掌着;她纵然是个丫头,因跟的主子最受宠,年节时竟然也能得一个金锞子,什么时候抠抠索索的稀罕起这点子了。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母亲为自己死了,哥哥气恨自己给家里招祸,嫂子更不用提,本就是一日未处过的生人,哪有什么情分,忽喇巴的就成了罪人孤鬼儿。
“怎么哭了?可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不知什么时候,蒋玉菡站起身,正拧着眉头定定看她。
袭人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强笑道:“没有。外头的太太夫人们都很可亲,并不曾有为难。”
“那你哭什么?”
袭人沉默一会子,终究说道:“我先前竟不知这家原是故人的府上,方才看见,所以想起我妈来。”
袭人的旧事并未瞒着蒋玉菡。当日袭人的娘死了,贾母不欲闹大,为息事宁人,将她发嫁。说嫁实卖,还叫花自芳的女人自家去寻人,袭人是签了身契的奴婢,她嫂子哪儿来的正经人家肯娶她,况且花家自顾不暇,又要发丧,还要操这多了的心。她嫂子托了几个亲戚私媒,只问谁家买小老婆,火速定下了忠顺王府养的戏班班柱琪官儿。这琪官儿早先与荣府宝玉相与甚厚,闻得是贾母的侍女,他原也是要买个手脚伶俐的侍儿,念着旧交,可有可无的应了。谁知却是宝玉第一等亲近的袭人。
蒋玉菡生的琼枝玉树一般的人材,几年前贾宝玉一经引见,惊为天人,百般小意款款,终叫蒋玉菡与他惺惺相惜。他虽与王孙公子们一席饮宴,谈笑风生,却自知身份,相交的公子哥们只稀图他这皮囊,没几个真放他在眼里的。
这蒋玉菡心思老成,外看温柔,内里清傲,活的极明白,可偏偏遇到个一腔诚挚,肯折节下交、做小伏低的贾宝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从未受过这样的尊重,饶是蒋玉菡,也不由得动意。还萌生了离了这行当,在城郊置买房舍、宁静过活的心思。只是这缘分极俗极恶,比他在戏台上唱的还捉弄人,前一次见面还亲亲热热的人,没多久就缩在府里不出门了,递信无回,蒋玉菡亲去求见,却被下人奚落出府,连宝玉的心腹茗烟也换了嘴脸。
蒋玉菡自谓心瞎,火速把在紫檀堡置下的房舍典卖出去,再不肯与贾宝玉为伍。纵然过了一年,贾宝玉出门与旧友相会,解释说因受了惊吓病的沉重的缘故,托旁人带话,蒋玉菡也只作不闻。
也是这二年,蒋玉菡渐渐不将旧事放心上了,才缓和了些。袭人就是这时候撞上来的。袭人本存了死志,怀着必死的心肠进来,死了总好过受磋磨。谁知蒋玉菡见她,闻得她名姓,似悲似怜,后拿出来一条松花绿的汗巾,正是原本袭人的,被宝玉拿去用,谁知后来跟人表换私物,拿它换回了一条猩红汗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