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顾晓盼

轰——

轰——

重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角落久久回荡。

穿白大褂的护士们从消防通道涌出,顾生辉突然摔碎香槟杯。

“丙泊酚!他们身上有丙泊酚的气味!”他拉着顾晓盼踉跄着后退,昂贵的西装蹭上壁画,“爸爸的私人医生做胃镜时用过……”

话音未落,三个医生打扮的人已将他按在餐桌上,针头在颈动脉投下一小片阴影。

嗒——

嗒——

嗒——

走廊上的侍应生们正以完全相同的步频行进,浆洗挺括的白衬衫领口都别着银色船锚胸针,被汗浸湿的后背布料上隐约透出某种环状疤痕。

一片尖叫声中,他们撕开制服,露出绑满炸药的背心。

陈望月的后颈突然刺痛,转头看见第一个在她上船时微笑跟她打招呼的工作人员举着注射器,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一点预防晕船的药剂。”

针管里淡蓝色液体已经注入陈望月的静脉。

“放轻松,亲爱的。”另一个工作人员摘下面罩,露出伤口溃烂的下颌,“这只是让你们保持优雅的小魔术。”

“是肌松剂!”首都医学院副院长的女儿捂着后颈瘫软在地毯上哭喊,“我爸爸实验室……”

她的声音逐渐含混,手指蜷曲,轰然倒地。

陈望月踉跄着后退,撞进一个柔软怀抱。

沈泠扶住她的腰,黑色长发扫过她裸露的肩膀,“别怕,望月,我在这里。”

陈望月无力地侧头,瞳孔里倒映出沈泠过分平静的脸——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为自己把额头的碎发拨开。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注射的疼痛像一根银丝,吊住陈望月摇摇欲坠的理智,余光里,舞池中央打翻的香槟正在地毯上蜿蜒成河,酒液倒映着吊灯扭曲的光影——那些本该对称排列的水晶,此刻有三盏灯罩不自然地偏向东北方,下面站着一位正在擦拭银器的工作人员。

耳朵,耳朵……他的左耳缺失了耳垂。

是登船时见到的那个人。

当时他胸牌的墨迹甚至还没有干透。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礼裙束腰,丝绸面料下泛起细密的战栗。

陈望月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地板上的花纹,旋转楼梯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她盯着腕表计算声波传导速度,声音来源应该在二层东侧走廊,但那里本该靠近挂满救生艇的安全区……

这些人是要转移救生艇!他们到底要对整艘游轮做什么?!

船身剧烈颠簸起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随着邮轮摇晃,唯有沈泠像钉在地板上的桅杆般稳定,她神情一如既往温和,珍珠耳坠在惨白灯光下摇晃。

防爆闸门缓缓升起时,海风裹挟着咸腥涌入。

为首的男人拖着义肢步下台阶,身后是侍者打扮拿着武器的手下。

俨然是这群人的首领。

前不久这些学生们还嘲笑过他的义肢看起来廉价,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行走看起来十分滞涩,金属关节像是要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火星。

首领的左眼罩着皮质眼罩,露出的右眼扫过瑟缩的学生们,最后停在顾家兄妹身上。

“听说各位尊贵的少爷小姐们正在享受寒假,那么应该有时间听我讲一个故事。”

“十年前,在一个已经被新版地图抹去的地方,原油泄漏污染了整片雾港。”

他的手指抚上洛音凡刚刚弹奏的那架钢琴,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我的妻子,抱着高烧的女儿在法院前跪了三天,换来的判决书说污染物的含量未超标。”

“媒体对我们的境遇三缄其口,长官们拍手称颂,说这是再公正不过的判决,为国家财政和人民就业做出大贡献的财团是有功之臣,不该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受到惩罚。”

“至于我们死在污染的海水和水产品的亲人们,还有苟活下来,瘸了腿,聋了耳或瞎了眼,至今每天都还在和感染后遗症斗争的人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虫子!”

“好,既然这个国家不愿意给我们公道,那我们就自己争来公道!”

“为了今天这场对话,我们已经等待了十年!”

大厅中央屏幕陡然亮起的光几乎能将人眼刺瞎,首领声音越发嘶哑,“现在,为我们接通总统府的连线,让这群大人物看看他们的儿女们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的样子!”

侍应生打扮的人们强迫每位学生跪直,不少人眼睛涌出泪花,首领举起手中的遥控器,十几秒钟致命的沉默后,直播画面被接通。

里面总统秘书正发表来自政府的公式化应答,“武力威胁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请停止你们的暴行,关于历史遗留问题,政府始终秉持人文关怀......”

“去你妈的,这些烂货连台词都懒得换!”

义肢刮擦着大理石地面,首领的喉结在狰狞的烧伤疤痕下滚动。他忽然抓起餐桌上的鱼子酱银盘,黑珍珠般的鲟鱼卵簌簌落在顾晓盼颤抖的裙摆上。

“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

他俯身扯着顾晓盼靠近直播摄像头时,眼罩缝隙渗出骇人的脓血,“当那些黑油灌进雾港那天,我女儿抱着她的小熊玩偶,说海水闻起来像坏掉的鱼子酱。”

手指砸碎酒杯,玻璃渣刺进顾晓盼雪白的脚背,“三天后她开始咳出带鱼鳞状血块的痰,一周后她死在挤着十几个人的感染病房里,顾小姐,你亲爱的祖父,我们公正严明的联邦大法官却宣布雾港的投资人无罪——”

直播画面在这时切入另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来自另一个国家部门:“经核查,当年雾港区域居民均已获得足额抚恤金……”

“抚恤金?!”

首领的咆哮震得吊灯摇晃。

他颤抖着扯开衬衫,露出从锁骨延伸到腹部的缝合伤疤,学生们看到溃烂的胸膛上贴着发黄的医疗胶布——那是廉价药店售卖的止疼贴,被囊肿渗出的脓液浸成了半透明。

角落里某个特招生突然捂住嘴,她认出这正是父亲癌症晚期时用过的同款。

“当年的结案报告说污染指数正常。”

首领从西装内袋扯出张发脆的报纸,头条照片里,顾晓盼的父亲正在高尔夫球场挥杆,背景隐约可见凌氏集团的LOGO旗帜,“但两个礼拜后,凌家控股的环保公司就中标了净化工程!”

直播镜头还在继续念稿。

“我们承认,对于当年雾港案件,官方的后续处理的确存在一定疏漏,遇难者家属心理疏导项目将列入下年度财政,同时补偿金也会重新——”

直播定格在某个画面——法院档案显示,当年负责渔民们集体诉讼的法官,正是现任联邦九位联邦大法官之首的顾存真,顾晓盼和顾生辉的祖父。

“好个心理疏导……”

首领的大手突然掐住顾晓盼后颈,她昂贵的珍珠项链在蛮力下几乎崩裂,“我妻子抱着女儿尸体去市政厅那天,防暴车在给红地毯做心理疏导!”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突然松手,形容疯狂,“顾小姐,真正有效的心理疏导,你倒是可以帮我做到。”

木仓支抵上顾晓盼的太阳穴,这个女孩的身躯已经完全僵硬,只有眼眶还在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她!“顾生辉嘶吼着,“我是顾存真唯一的孙子,我比她有价值!”

他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声闷响,鲜血顺着鼻梁滑落,“求求你,我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她!”

“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妹情,当初我也是这样求上帝的。”

“我对他祈祷,就让我去死吧,放过我女儿。“

“顾大公子,你祖父敲下法槌时,想过他的孙子孙女也会有这一天吗?”

首领凝视直播的大屏幕,视线仿佛穿透电子元件,落在屏幕那一头大法官的影像,“我的女儿回不来了,所以,我要让顾存真亲眼看着他的血脉一个个断绝。”

右手稳稳扣动扳机。

“砰——”

顾晓盼倒下的样子,像一支白蜡烛被风吹熄。

她的裙子是那种贵重的白,白得没有一丝瑕疵,让人想起医院里的床单,或是葬礼上的百合。现在这白被血染了,从太阳穴那个小洞里流出来的血,先是细细的一条,然后越流越多,像打翻的红酒。

她的头发散开来,乌黑的一把,发间别着的钻石发卡还在闪,一闪一闪的,像她最后的心跳。

空气里有血腥味,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是那种很贵的香水,闻着像雨后的花园,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像高级餐厅里,红酒配鹅肝的甜美滋味。

血从嘴角流下来,在下巴那里凝成一整颗的红,又颤颤巍巍滴到锁骨,她的手在半空中虚无地抓握了两下,胸膛微微起伏,像蝴蝶最后的振翅。

然后,手垂下来,她终于不会动了。

顾生辉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一声声的,听得人心里发毛,脸扭曲得不像人脸,眼泪鼻涕和血混在一起,他跪爬着想要去抓妹妹逐渐冰凉的手腕,却被一双军靴踩住脊梁。

“别急着哭啊顾大公子。”

男人残缺的左手神经质地抽搐,“你妹妹替你先走一步,你就能晚点死了,是好事啊。”

男孩的惨叫带着兽类的凄厉,首领冷静地站在那里,尽情咀嚼他的仇恨与痛苦,独眼闪着冷光。

他手里的木仓还在冒烟,那烟细细的一缕,飘在空中,像顾晓盼最后的一口气。

这最后的一口气也消散了。

血在地上淌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一直淌到陈望月的膝盖下面,温温热热的,像某种恒温动物的小腹。顾晓盼的眼睛还在看着这个方向,好像还想抓着她说悄悄话。陈望月想起她下午还在对她笑,说以后要设计她的婚戒,她苹果一样圆圆的脸,嘴角有个小梨涡,现在梨涡里盛满了血。